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十五

月亮下去了,屋裡黑洞洞的,余清泉無法確定現在是什麼時間。矇矓間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剛剛醒來,還是根本就未曾睡過。他總不敢動,怕碰醒了妻。記得雲先碧講,她不知多少次做過一個完全一模一樣重複的噩夢。胸口被堵著出不贏氣,嚇得醒過來,清清楚楚曉得自己睡在什麼地方,身子硬是動彈不得。她從手指關節開始一點一點活動,隨即拼全力一掙,從夢魘中掙脫出來。立時一身冷汗,冰涼冰涼,不敢再困,睡著了立刻又會跌進夢魘中去。現在她睡得多麼平靜、多麼安穩、多麼舒心。余清泉感覺到妻子均勻的溫馨的氣息,她正在完成著怎樣的一個從未有過的美夢呢?

「你一直沒有困,是啵?」妻子忽然問,原來她也醒著的。

「我眯了一陣兒。」丈夫提醒說,「你快睡,明天一早我們還要趕車咧!唔!什麼明天,就是今天了,一會兒也就該起床了。」

部隊許多老同志來信,熱情地邀請余部長到部隊去辦婚事。有人還在信上開玩笑說,保證辦得讓他們夫婦兩個滿意,其隆重程度將不亞於希臘女船王的婚禮。余清泉回信答應,結婚第一天就動身去部隊「探親」,自然是「兩個人一起去」。現在農村一些人已經開始講究蜜月旅行了,至少是去省城,也有湊足了錢去北京、上海、杭州、廣州的。余清泉同妻子商定,哪裡也不去,就去部隊住上個把月玩玩。軍隊同志誰不愛談論對自己部隊如何如何有感情呢,一旦離開了部隊,才真正體味到了怎樣叫作有感情。余清泉常常閉上眼睛,默想著營區圍牆以內他所熟知的一切一切。他記起了,禮堂旁邊林蔭道有一段洋灰路面下陷了,雨天積水,車子開過去,泥水濺得遠,打傘的行人顧不得遮雨了,忙用傘擋著濺起的泥水。他告訴過營房處要修補一下,沒有來得及再去查問,歡送他走的那天,他注意到那段路還沒有修好。……

「你怕是失悔了吧?」雲先碧忽然又問。

「失悔什麼?」

「失悔討了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胡說!」

「以後總歸有你失悔的就是,看見別人有兒有女,一家人好紅火的,曉得你會咋個想?」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萬一不行,我們抱一個也是一樣。我和縣醫院說一聲,排上個隊,等不了多久。不過人家不許挑,趕上男是男,趕上女是女。」

雲先碧好久悶不作聲,余清泉意識到了他說話不得當。其實,女人言語中也已經排除了自己尚有生育的可能。自己這樣講可以,丈夫講這個話,她接受不了的。余清泉隨即改口說:

「我是講萬一的話,人家四十多五十歲還有養雙胞的哩。再說,按計畫生育文件規定,再婚夫婦原來無子女,先抱了別人的,自己又有了,也還許可生的。」

講到生呀養的,雲先碧顧慮頗大。她聽人說,年齡過大生頭胎生不下來,一般要採用剖腹產。到了那種緊要關頭的時候,挨一刀也只好挨一刀了。怕就怕的是養一個怪物下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尾巴骨甩打甩打一尺多長,嚇死人嘍!

余清泉也曾懷著同樣慌恐不安的心情問過醫生。醫生安慰他說,超過適育年齡,畸胎率相對是要高一點。也不過是理論上成立,不知幾千幾萬個人當中才有一個,哪能正巧就趕上你了。他安慰雲先碧說:

「沒有那一回事,別人嚇唬你的。」

女人似乎得到了某種保證,安心多了。但依然抱有無可挽回的莫大的遺憾說:

「要是當真我能給你生養一個,那該有多好,哪怕是個姑娘哩!」

這不正是大妹臨終前講過的最後的兩句言語嗎?!

在趕來牛背的途中,余清泉已經預感到妻子的病恐怕凶多吉少。他極力勸戒自己,萬一面對那種不敢設想的情況,要挺住些,控制住自己感情,不能在社員們面前過於悲傷。果然,情況正是如此。他走近妻子遺體,不曾失聲痛哭,甚至沒有落淚。在場的人,無不驚異於一位久經陣戰的老軍人會有著怎樣的一副硬心腸。余清泉問周老師,大妹留下了什麼話。周老師忍著哭泣說:

「她只怨恨自己不好,沒有生養,覺得很對你不住。她總念著,要是能生養一個留給你,那該有多好,哪怕是一個姑娘哩!」

一聽這個話,余清泉再也無力支持,禁不住兩腿一曲,撲通一下跪倒在妻子床邊。即使在此刻,老軍人也還意識到自己著一身軍服跪倒在地,影響不好,他堅持要站起來,全身綿軟著,站立不起。……

「大妹!大妹!」他以喑啞的遙遠的聲音呼喚著。

「嗯?!」雲先碧答應道。

余清泉在似睡非睡中喚出了聲。過去他屢次錯叫了大妹,雲先碧雖不曾抗議,總不大痛快就是。現在,他喊大妹,她不僅沒有表示不悅,竟隨口答應了他,帶著滿足的甜蜜的聲調答應了他。

「剛才我迷迷糊糊的,是不是我喊叫大妹了?」丈夫這樣坦率地問。

「是!」

老軍人雙手捧住了女人睡意矇矓的熱烘烘的臉,抱歉地又是十分親昵地說:

「雲娘娘!你真好!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我曉得的,你喊大妹,就是喊我。」

1983年11月初稿

1984年5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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