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十一

牛背街上今天逢場,雲先碧用背簍背了幾十個雞蛋上街,打算交售了雞蛋,買些零碎東西回來。出村不遠,余部長趕來了,說他要去參加大隊體育場落成典禮,正好一路走。雲先碧很有些為難了。自從他們明確了關係,她便小心地在避免和余清泉一同出現在人多的場合。和他一同去趕場,那不是更招人眼嗎?她曾對周老師這樣說:

「我不能和余同志搭幫一路走,我和他一路,怕掃他的臉面掃狠了。」

余部長不容分說,從雲先碧肩上搶過去了背簍,只管朝前走,女人無法,也只好跟上去。

與此相反,大妹卻總是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和大軍余同志待在一起。工作隊長常常夜間來牛背借宿,第二天一大早回城。為了和余同志一路走,趕場天大妹早早就起來了,用背簍背了雞蛋上街,賣了雞蛋,換回鹽巴草紙那些。老母親睡在床上吼著女兒:

「趕得去死嗎?何消起這大早!」

「不趕早去,占不到好場子,雞蛋幾時才賣得脫!」女兒爭辯說。

出村不遠,工作隊長便把大妹的背簍搶過去了,他那個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則由小警衛員接過去背著。等上了通往城關的大道,背簍便又還給大妹,讓大妹坐在小石橋上休息,他們頭前走,以便同她拉開距離。工作隊長是怕人看見他替一個大姑娘背著背簍,話不好說。他走出一段路,扭回頭看,要命!房東女兒一直笑眯嘻嘻地緊跟在背後。於是他拿出了強行軍速度,不多時便把房東女兒甩開好遠了。

牛背地方紛紛揚揚傳言著一條未經證實的爆炸性新聞——有人把「皇帝娘子」和大軍余同志牽攏來了。果然是的!今天他們一同上街來了,怎麼能不引起整個鄉鎮的轟動呢?人們嘩啦一下全都擁過來,要近前看一看雙方均屬於再婚的這一對未婚夫婦,一時竟造成了交通阻塞。

在擁擠鬧哄之中,聽得到婦女們熱烈的議論。有人指出,雲先碧的頭髮是特地坐汽車進省城燙過了的。看!剪掉了那兩條直撅撅的細辮子,簡直不敢認她了。像是又回到了她做姑娘的好年紀,可又顯得比她做姑娘的時候越發嫩生,越發經得人看了。不怕你面對面看,還是側轉身給你看,越看越經看。其實,不說是縣城省城,就連牛背那家小理髮店她也沒有進過。她的新髮式,完全是周老師的手藝,不過是用塑料泡沫捲髮軸兒,齊耳垂將頭髮向內彎曲了一點而已。又有人說,雲先碧頭髮上使用了一種什麼膏膏,想是大軍余同志從北京給她帶回的吧!大老遠就聞見一陣桂花香,香噴噴的。其實就是美加凈洗髮膏的氣味,牛背的婦女們早在用著的了。有人斷定,雲先碧花了幾元錢用一種化學藥水染過了發的,不然那一綹綹的白髮怎麼看不見了呢?

這怕是講不清的了,假如雲先碧聲明,她並不曾藉助過任何科學方法,別人決不會相信,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好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周老師為她剪頭那天向鏡子里一照,啊喲!蓬蓬鬆鬆的一頭黑墨墨的秀髮,在鏡面反射下泛著光亮。哪裡來的呢?

余部長被人簇擁在當中,嘿嘿嘿笑著,算是答謝向他道賀的人們。雲先碧則躲在老軍人背後,羞得雙手嚴嚴實實捂住了臉。一個女人上前去扳她的手,硬是扳不開。是誰在人群中高聲讚歎著:

「要得!硬是要得!好體面的一位大軍娘子喲!」

「大軍娘子」!這稱呼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發明,女人們便隨聲附和,都這樣喊叫起來:

「大軍娘子!抬起頭我們望一下唦!」

「大軍娘子!往前站一下唦!」

「大軍娘子!朝我們這邊轉個身兒唦!」

「大軍娘子!」

雲先碧放開了捂在臉上的手,一對羚羊那樣的浸潤了淚水的大眼睛忽忽閃閃環視著人群。她顯然不知該如何對這些相識和不相識的姐妹們表示自己的感激,只是連連向四周點頭,彷彿一位演員在向熱情的觀眾謝幕。由於過分動感情,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了。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得到「大軍娘子」這樣一個稱呼,比之於人們得到夢寐以求的某種最高的獎賞,更能讓她感到欣喜,感到滿足,感到幸運,感到陶醉。

此外她還企求什麼呢?

大隊圖書室、電影院、文藝茶館陸續建成,都是請余清泉部長剪綵的,今天體育場落成典禮,還是請他剪綵。這倒不僅僅由於這位老同志被公認是當地最有資望的人士,也不只因為他憑藉著多年的後勤工作經驗,在籌建大隊文化站過程中發揮了別人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是出於牛背群眾一種很自然的感情上的要求。沒有餘同志到場,和大家一同喜慶一番,人們便會覺得缺少了什麼,便會埋怨幹部辦事不夠圓滿。

典禮儀式很簡單,完了便是本大隊男子籃球隊和農業中學教師隊的一場友誼賽,特請余部長擔任裁判。

余清泉從來不摸球,可是看球有癮,吹哨子有癮。部隊有比賽,總喜歡找他當裁判。一是他沒有架子,隨叫隨到。二是他執法公正,從不偏袒。大妹去世以後,他很少參加文娛活動,再沒有吹過哨子了。老軍人很樂意出任今天這場球的裁判,他把拴了尼龍繩的笛哨往脖頸上一掛,「嘟——」!吹一個長聲,做了一個叫暫停的標準手勢,十足內行的樣子,引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人們沒有想到這位少言寡語的老軍人還有這麼一手。

是誰在講,既然請了大軍余同志吹哨子,何不請大軍娘子來擔任記分員呢?

聽見人們齊聲歡呼,雲先碧回身想逃走,來不及了,在一片歡笑中被婦女孩子們推上了記分台。

修建體育場不能佔用農田,而此外在牛背便找不出現成的一塊夠尺碼的平地了。還是大軍余同志有主意,根據他的設想,決定在河谷那邊,和街市面對面,沿山腳辟出一個蜿蜒狹長的帶形體育場。設想甚為別緻,但需要大挖大填,工程不小。當然,同日本神戶的人工島相比,這一項工程簡直微不足道。而坐落在重重山崖間的這個邊遠小集鎮,居然有了一個可以開展多種項目的規模相當可觀的體育場,卻是破天荒的了。其中包括一個有水泥看台的燈光球場。看台只是在靠山的一面,利用山坳的環形和自然坡度修砌的,坡度很大,像古羅馬鬥技場那樣。附加建造了一座拱形石橋,如一道長虹,把遙遙相對的兩面山坡連接起來。從街市到體育場,過橋便是,不必下到深深的溝底,再爬大坡上去。

比賽開始,便立即發現球場還有待改進。怕球飛出去,在臨著陡峭的河谷那面立起了一道竹篾牆,牆的高度差著一點,球幾次飛越而去,余部長不得不屢次叫暫停,等著自願效勞的小娃兒們爬下溝坎把球找回來。儘管如此,兩支籃球勁旅的戰事還是異常緊張激烈的。觀眾踴躍得很,比賽結束了,晚到的人還在急急忙忙趕得來。

許多人與其說是觀看比賽,不如說他們更大的興趣是集中在欣賞裁判員和記分員。裁判雖顯而易見已經腿腳不靈,往來馳騁,並未偷閑。進了球,便向記分台高高伸出兩個指頭,表明兩分有效。隨即就見女記分員在娃兒們指導下,擦去黑板上原有分數,用粉筆大大寫上一個新數字。不愧是牛背婦女掃盲班的第一名,阿拉伯字碼寫得蠻漂亮的。

回去的路上,雲先碧提出了一個她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問題:

「為什麼進一個球要記二分?進一球記一分不更明白嗎?」

余清泉耐心地對她講解說,今天是非正式比賽,凡有犯規,一律判為對方發邊球,不曾吹罰球,所以沒有體現出現行記分方法的全部合理性科學性。如果按犯規輕重不同判罰,便有罰投一次、二次、三次的區別。罰進一球得一分,投籃記二分,這是有道理的。老軍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口氣說:

「下次有比賽,我給你吹出一分來。」

「二回你還帶我來嗎?」

女記分員興沖沖地問,她很希望還能有機會擔任這種饒有興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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