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七

人說離休以後無事可做,會憋屈得你像雨後的甘蔗,渾身骨節兒咯咯巴巴響,弄不好要成神經病的。余清泉部長原也存在這樣的顧慮,看來多餘擔這一份心了。他現在的工作日程排得夠緊的,簡直沒有留出多少空餘時間去松活自己的骨節。共青團區委、農業中學、附近各大隊的小學校,排了隊請他作傳統報告,講戰鬥故事。牛背大隊籌辦文化站請他參加領導小組,最近又應聘擔任了公社水輪泵站工程指揮部的顧問。

人家給他這樣那樣的名義,大半是出於尊重一位老同志,開會請他提提意見,並不打算煩勞他負責什麼具體事情。他可當真的了,一律看作是給予他的正式任命。水輪泵站上馬十多年,由於資金和技術力量困難,打打停停,動工那年出生的娃兒上中學了,工程還是原樣在那裡擺起的。現在大家手頭寬餘起來,解決了自籌資金。但技術力量還是上不去,讓人焦急。余清泉顧問決定施展一下並非他所擅長的外交家的本領。他上了一趟北京,通過軍委總後勤部的老戰友,聘請到了一位對水泵很有研究的助理工程師回來。人們都說,虧得有這樣一位盡心儘力的大軍顧問,不是他,事情怕誰也「跑」不下來的。公社主任讓余部長拿車票來報銷,他說在軍分區報過了。哪裡有那回事,他是向自己荷包里報的賬。

余部長外出不久,周老師忽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稀稀拉拉寫了幾行字,表示他無條件接受周老師的建議,只是不知道雲先碧願意不願意同他合家,還須請周老師給予幫助云云。女教師笑了。這幾句言語,他本來可以隨時找她談的,卻等外出之後,才花郵票寫信回來。文字原有這樣一種功用,當面不好張口的,可以求助於筆墨,寫信只需一半的勇氣就夠了。

余清泉對周老師的建議原是不勝欣喜,但同時心裡又是那樣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以至覺得受到了輕視,受到了戲弄,受到了侮辱。當他從紛亂複雜的激動情緒中鎮定下來之後,便暗自承認,他回答周老師說「不可能」,雖帶出了極力加以抑制的怒氣,卻又並不是從心底里講出的。

他回味著女教師年輕時候是那麼愛鬧,曾當著好多人,拷問他是怎樣做了房東女兒俘虜的。他不言語,只嘿嘿嘿憨笑著。是從哪一天起,工作隊長開始體驗到了徹夜失眠之後那種頭重腳輕的眩暈感呢?是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品嘗到了甜蜜攪拌著苦澀的滋味竟會是那樣苦澀而又是那樣甜蜜的呢?是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在對方面前變得手足無措,而再也做不到像先前那樣處之自然了呢?他實在無法說得清楚。

現在,余清泉又重複在多年前的這種不可言喻的感受中熬煎著自己了。正如當年他發現自己於不知不覺中成了塗家的成員之一,現在他發現自己同樣於不知不覺中加入了雲家的生活序列,要他同以雲先碧為中心的這個家庭分隔開,也正如當年組織部長要求他和房東女兒脫離接觸,同樣是不可能的了。他一上火車便匆匆給周老師寫了信,投進車站郵筒里。他知道,他同雲先碧的事情將很快到處傳開來。也不能排除有人會從反對的方面發表議論,說他老都老了,又心血來潮要結婚。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這畢竟是屬於個人生活的事,余清泉原沒有打算徵詢誰的意見。他本來並不具備遇事迅疾果斷的突出的軍人性格,在這件事上,卻能夠以十足的軍人方式,迅疾做出了決斷。

女方的態度又會是怎樣呢?

作為一名安於本分的女社員,雲先碧和其他婦女沒有任何不同。而作為名噪一時的一位「皇帝娘子」,卻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體味過她的處境是如何尷尬,有苦說不出。不妨把她比作沒有關進籠子里去的一頭斑紋美麗的母豹,人們可以盡情觀賞,卻不能不同它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有誰膽敢多向前靠近一步呢?倒是有幾個眼饞不過的,曾各顯神通,試圖在這個女人身上討到便宜。也只限於順手牽羊,討一個便宜,決不至於有哪一個因此喪失了理智,情願和她履行結婚手續,把自己的命運同她連接在一起。即或有人並不以為一個坐過班房的「反屬」多麼可怕,也不能不顧及,要同她一起肩負起奉養她喪失了勞動力的二老雙親的責任,這不僅需有那樣的耐煩,經濟上必須有深厚的根基,誰能夠拍這個胸脯呢?雲先碧父母和家門上老一輩人,原可以做主,替她另尋一個人家。可是他們想都沒有想到過這一層,有誰竟可以打發一位「皇帝娘子」另行改嫁呢?罪過!

於是,一年一年過去了,雲先碧除去保留下來兩條細得可憐的直撅撅的辮子以外,做小姑娘時的種種幻想和期待早已在寒風呼嘯中流散了。她很安於同老爹老娘守在一處,從不曾希望要改變這種清冷沉寂的生活格局。周老師向她提出婚事的建議,她低下頭笑了,以為又是同她說笑好玩——她也只有和這位比她年長許多的女教師才有可說笑的。大軍余同志會樂意和她這樣一個女人組織家庭嗎?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正如她不相信被薅鋤斬斷了根的禾苗又會活轉來。

周老師歡喜不盡地告訴雲先碧,只等她的一句話了,大軍余同志那邊已經沒有問題,還寫了信回來拜託她多多幫助哩!

雲先碧分明感覺到了一場春雨的來臨,足以溶解那乾燥凝結的高寒山區的空氣,足以喚醒那一丘丘「雷響田」和焦燒的坡土,足以漲滿那乾涸已久的河床和水塘。她無法控制自己如在夢境之中的喜出望外的激動心情,幾次張口,竟講不出一句話,骨節粗大的一雙手捂住了臉,哇地哭出了聲。她依在一叢苦竹上,直哭直哭,那苦竹隨著她肩頭的聳動沙沙沙地哆嗦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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