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六

在關於美滿姻緣的許多古老傳說中,幾乎一律是不可缺少地要有一位熱心腸的人物奔走其間,才能成其好事。大軍余同志和房東女兒結合,就全靠了牛背小學的周老師。當時周老師也還是一個未婚的年輕女子,本來並不適宜於扮演這種見機行事的中間人的角色,她卻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她向兩邊伸出了手,把一個用自己腳板丈量了大半個中國的北方軍人,和從不曾走出過牛背地方的一個山鄉村姑牽攏在一處了。

戰爭期間,只有老紅軍和職務較高的「三八式」可以批准結婚。一九五四年以後,線放寬了,營、團幹部和三十歲以上的連級幹部,也都紛紛在發起攻勢了,余清泉便是其中之一。地方批准問題不大,只是給部隊的結婚報告打回來了,不批。不批就算了,過幾年再說,周老師不甘心,一定要讓他回部隊談談,還教了他一大串言語,有軟有硬,非把「同意」兩個字磨下來不可。余清泉照計行事,回去找組織部談了。人家不但不聽他的申述,還指出他作為一位工作隊長,局面剛打開,先不先就來解決個人問題,影響不好,勸他立即轉移住處,和房東女兒脫離接觸。

「那麼簡單,你們試試看,事情不擱在誰身上誰不知道,不好辦咧!」工作隊長訴苦說。

再三請求,硬是不鬆口,他忘記了周老師要他耐著性子「磨」的話,一下強硬起來:

「你們總是這樣,該解決不解決,非等出了問題,給人家下一個處分,然後才批准。好吧!不批拉倒,出了問題看誰負責!」

本應該有幾句懇切的足以打動對方的言語,讓他這樣一說,豈不是公然在要挾組織嗎?照理是絕不能讓步的,出乎人們意料,這樁婚事很快就被批准了。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如果余清泉把眼前這樣一個幸運的機會錯過了,要靠他克服種種障礙,主動去接近一個異性,將永遠沒有指望的。對領導上做出這樣處理,同志反映良好,真可謂功德無量了。

從解放到八十年代初滿頭白髮的周老師依然留在牛背,依然是一個生活清苦而自得其樂的山村教師,也依然熱心於幫助任何需要她給予幫助的人。她不曾預料到的是,現在又需要她來扮演三十年前她曾扮演過的角色,幫助大軍余同志解決個人問題。

「周老師!大軍余同志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才是唦!你不幫一下,哪個幫得上手嘛!」

社員們這樣對她說。彷彿有條文規定,這本來就是女教師職責範圍以內的事情,也只有她才可勝任。周老師又何嘗不在為余部長焦心呢!一位老同志,孤零零一個人在鄉下安家,抬手動腳都是困難,當務之急便是要找一個過日子的老伴兒,這原本在情理之中的。能夠替他「解決」一個什麼樣的呢?這可就頗費斟酌了。周老師想到了一個人,她不說出口,先問別人:

「你們猜我想的是哪一個?」

「還消說,明白在那裡擺起的嘛!」

大家會心地笑起來,不必講出名字,都明白指的哪一個。還有哪個比她更合適的呢?

從余部長這方面的條件看,也許不難在地、縣機關單位找到一位打了離婚或是丈夫過世了的五十歲上下的女同志,無須乎來就合一個農村婦女。但牛背的人們從來就不把余清泉看作是同他們之間有著相當距離的一位相當一級的領導幹部,而只把他看作是「大軍余同志」,認定了他的事情只能在牛背就地「解決」,而不大可能不切實際地著眼於外界。別的不講,在縣、市找一位有工資的,人家願意遷移戶口到牛背來嗎?

雖然大家一致認為雲先碧是一個現成的人選,卻又覺得未必能成。有人說,年歲差多了一點。這倒無妨的,橫豎雙方都已經不是青春年少了,晚來作成的對對,相去二十歲並不顯得怎樣說不過去。問題在於,估摸不透余同志的心思。大妹去世十多年,一直沒有再娶,如果人家根本不作這種打算了,別人也就不必多費心思。即或他同意由別人幫助找一個,他會考慮雲先碧嗎?這不是一般的一個結過婚的女人,這是一位「皇帝娘子」咧!

周老師也心中無數,但她還是決定試試看。

這天,余同志要去水泵站,周老師在村邊大皂莢樹下趕上了他。女教師還不曾張口,先暗自笑了,她第一次為大軍余同志說媒拉縴,就是在這棵大皂莢樹下談成了的。這可能是一種好兆頭哩,她希望這一次也能像上一次那樣順利。那次女教師開門見山,便正面提出了問題:

「余同志!你和大妹,我看就解決了好啵?」

「我沒意見,只看大妹怎麼說。」

簡而單之,妥了!

這次看來不像上次那樣條件成熟,周老師不敢正面攻擊,她繞著彎子,先談起了雲先碧托她幫助找房子的事情。說她和學校講過了,學校答應把堆放桌凳雜物的一間茅屋倒出來,借給雲先碧一家暫住。

「那怕不行吧!那間草屋又小又矮,一家三口人怎麼住?」余清泉做出保證說:「他們立起房子以前,就和我一塊住好啦,住多久都沒有問題。」

「你當然不會趕人走,雲先碧早不過意了,說不能總擠著大軍余同志,要余同志討嫌。」

「唔!是不是我不注意,有哪句話講得不對頭。就請周老師替我解釋一下,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什麼討嫌不討嫌。」

老軍人認真了,話講得十分懇切,似乎不是雲先碧一家有求於他,倒是他求著他們在塗家住下來,不要搬走。周老師心中有底了。

「說也是的,兩家打伙一處住,很不方便,算是怎麼一回事哩?」女教師話裡有話。

「不,不!沒有什麼不方便。」

「硬是要講方便,一家人才方便。余同志吔!聽我一句話,乾脆!你和雲先碧合了家算嘍!多好的一家人!」

周老師仰起麵糰團的一張笑臉,望著老軍人,等待他回答。

余部長未動聲色,連眼皮也不曾抬起一下,所以別人也就無法捕捉到他昏花的兩眼閃放出的明亮的光芒。那光芒可以比作電光石火,幾乎是在閃亮的同時已經熄滅了。

「多謝周老師,不可能!」

他答覆女教師,依然帶著那種慣常的笑,卻聽得出並沒有留下迴旋的餘地。隨即他晃動著高大的身體,自管走了。在余同志來說,這便是相當嚴重的一種表示了,無論怎樣不愉快,他也不和人動怒的。

女教師這才覺悟到自己是如何冒昧。僅僅由於有人多嘴多舌,竟對他提及他從不願意對人提及的這樁事情,便足以引起他老大的不高興了,更何況向他提供的是那樣一個讓他不能不有所顧忌的人選。原就有人這樣說:

「換了別人,許是禁不住想要嘗嘗做『皇帝老公』的滋味哩。余同志不行,他是戴紅五星掛紅牌牌的人,是四十多年的老黨員,要不得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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