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二

松泡泡的沙壤地,特別宜於出產花生,輕輕拔起一株莖蔓看,根須上那飽滿的果實嘟嘟嚕嚕,數不過來的。是否也由於地勢和土壤的關係呢?我國西南部被一重重山嶺和雲霧包裹著的某些邊遠的苦寒地方,歷來就特別能出皇帝。當然,這裡指的是在史書典籍上無從查考的那種野生皇帝,而不是講他們確曾得過天下。到後來簡直弄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隨便一個什麼人,只要敢於站出來宣稱他本人正是當今「真命天子」,就不愁會有眾多的人對他崇奉膜拜,會把他的任何一句不著邊際的話當作金口玉言,深信不疑。

解放以後,雖經過了「鎮反」和歷次教育運動,這種稀奇事情少多了。但是遇有饑荒年景,隨著社會治安情況的波動,準會又有幾位皇帝出世的。他們之中,有的頗像是行家裡手,不曾疏忽了取一個新的國號,改立年號紀元。有的則稀里糊塗,只曉得即位稱帝,既不照君主政體辦事,也不搞君主立憲,不見任命首相或內閣總理大臣,一人之下,便是什麼財政部長、外交部長、空軍部長、海軍部長等等,實在是非驢非馬,好玩得很。至少海軍部長一職就先不忙設立,他們從祖輩起不曾走出過那一道狹窄的山谷,有誰知道海者為何物呢?何不暫緩一下,將來有此必要,提上議事日程也不為晚。

那麼,帝王之家享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華衣美食呢?說來可憐,這山風凜冽的高寒地方,人們從生到死很少有誰穿過棉衣。冬日來臨,連皇帝本人也只能依照世代習俗,把自己所有的單衣,長短不齊,一層套一層穿在身上。夜晚睡在火塘邊,燒起耐燃的樹疙瘩,烏吐狼煙嗆得直流淚。有一床筋筋吊吊的棉絮就很不錯了,許多人是靠一件棕毛蓑衣過夜的。吃的是粗粗拉拉的包穀飯,舀一碗冷水,撒些辣椒面面進去,用生菜葉子蘸著,辣乎乎地哄著嘴巴把一餐飯咽下去。至於那些「皇帝娘子們」,無論是「東宮」「西宮」,還是「正宮娘娘」,只不過獲得一個尊榮嬌貴的封號,一律不脫產的。她們時常要搭幫一起,背起背簍上山去打豬草。

「衛星齊上天,吃飯不要錢」的興高采烈的一九五八年過後,隨之而來,此地人們便只能靠著漫山遍野去尋找粗糲苦味的蕨根來填飽肚皮了,以至於造成了一段時間出生率的空白。老年人們談論著,這年月怕又該要出「皇帝」了!

果然出了一位「皇帝」。此人本來是縣畜產公司的採購員,因為手腳不幹凈,被開除公職回了家。他讀過一年高中,從化學課本上得到了一點營養學知識,知道維持人體代謝過程所必需的各種氨基酸,主要是在動物蛋白里。而將動物蛋白豐富的豬肝牛肉等等,和黃豆一類含植物蛋白很高的東西適當搭配,其營養價值則會加倍強化。採購員獨出心裁,就以豬肝和黃豆這兩味「主葯」配方,治癒了幾個由於極端營養不良而已經完全無望的人。並無其他任何奧妙,僅此一端,就足以為他自稱為「皇帝」奠定了輿論基礎。人們爭相傳言,義務替他宣傳,說他是受命於天,出來拯救世人於水火之中的。連當地的一些社隊幹部,私下裡也都講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後坪大隊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社員,全身水腫,奄奄一息,也是服用了這個採購員的「葯」才保住了性命的。不等病人身體復原,採購員早託人向她的父母提親了。這就是隨後成為一位新聞人物的雲先碧。

如同一隻小動物,本能地覺察得到盤旋在高空的鷹鷲怎樣威脅著它;這姑娘每回趕場,總逃不過要遇到畜產公司採購員。即使她背轉身去,也能感覺到對方眯起一雙充滿了邪念的近視眼盯住了她的身體。她早有了不祥的預感,卻萬萬想不到事情竟會是這樣非同小可。現在已經不是地面上的一個無賴強要討她,而是當今「皇帝」選中了她。這使她除去厭惡之外更增添了一層神秘的恐怖感,她幾次從家裡逃出去,都被找回了。到了日子,採購員那邊吹吹打打來接人了,她這邊哭鬧著,頭直往牆壁上撞,橫下一條心不讓人活著把她弄走。父母親見女兒這樣,心都碎了。又有什麼法子呢,了得!這不是同平常人家做親,隨便不得的。最後只好用紅綢布把女兒綁在一副滑竿上,讓人抬起走了。

一個尚不諳人事的農家女,就這樣做了「皇帝娘子」。

余部長記起來了。那年他接到妻子病重的電報,趕來牛背。走在街口,忽然看見一個年輕婦女,穿一身花紅柳綠的新衣服,沾了好多泥污草屑,兩根髮辮散開來,披蓋在肩頭上。趕場的人們向兩邊閃開,為她讓出一條夾道,女人像一個夢遊者,自管痴痴獃獃向前走去。余清泉向人打聽,才知道這是一位「皇帝娘子」,從省城監獄裡放回來的。

新娘子剛剛用滑竿抬到,公安人員也正巧趕到了,亮出逮捕證,當場給一對新人扣上了手銬。很快便見貼出了布告,原畜產公司採購員裝神弄鬼,自稱「皇帝」,從事反革命煽動破壞活動,被判了無期徒刑。據說雲先碧本來也要判「無期」的,經過調查,改變原判,勞改半年釋放了。人們議論說,實際上並不幹這女人什麼事,她是受壞人坑害的,下獄勞改是活活冤枉了她。一些並不了解緣由的人,則認為這樣處理夠便宜她的了。作為正式履行了結婚手續的一個法定下來的反革命分子家屬,總不能不受到一點應有的制裁。哪個喊你不老老實實當你的社員,既是要做「皇帝娘子」,陪著「皇帝老公」蹲幾個月班房,也就無話可說。

當年工作隊有部隊機關下來的一批女同志,那些女兵娃兒,穿起有意用力洗褪了色的淡黃淡黃的軍服,打起綁腿,腰間扎一根皮帶,兩條辮子甩打甩打的,看著好喜愛人。此地的姑娘媳婦爭相仿效,也都蓄起了雙辮。大妹頭髮密實,辮子格外粗大,稍一彎腰,就滑落到胸前來。她並不上手,梗起脖頸把頭這邊一偏那邊一擺,沉甸甸的兩條大辮子便一左一右悠到背後去了。這「皇帝娘子」竟然也有著同大妹一模一樣的習性動作,時不時擺擺頭,將兩條辮子悠到背後去,又隨手梳理一下散亂的鬢髮。

進入八十年代了,以梳辮子為新派的歷史早已成為過去。現在即或像牛背這樣小地方的婦女,又何嘗不是要定期進城電燙冷燙呢?在如此咄咄逼人的形勢下,「皇帝娘子」由於頭髮稀疏而細得可憐的兩條直撅撅的小辮子,看上去就不免有幾分古怪好笑了。何止頭髮已經變得稀疏,一綹一綹間雜著白髮。她額頭也已經布滿了瑣細的皺紋,深深下陷的兩個眼窩兒籠罩了陰影,嘴角向下撇著,瘦削的肩頭也拖塌下去了,依然頑固地堅持蓄著兩條辮子,太不相宜了。

有誰能夠理解她的這種古怪和頑固呢?當她仿效解放軍女同志,精心編起曾經是甩打甩打直拖到臀部的兩條大辮子的時候,把一個山鄉小姑娘的全部歡樂和幻想編進去了,她保持兩條辮子,便永久保持了屬於她自己的一個斑斕多彩的少女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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