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一

正如蘇東坡賀歐陽修辭官退休的一封書信中所說的,面臨大家晚年不可避免地都要面臨的這樁事情,「愚智共蔽,古今一塗」,往往是「有其言而無其心,有其心而無其決」。一些人在黨委會上發言,對離休退休制度的戰略意義認識蠻深刻,一聯繫到自己名下,言語就變得含混不清了。

應該說,到了年紀的老同志都還是很明智,很乾脆的。比如58162部隊後勤部長余清泉,虛歲剛滿花甲,既無腸胃潰瘍,又無心臟功能阻滯,要干還是可以干幾年的,倒最先報名離休了。

師職幹部離休,可以安排在省城,或是其他中小城市。余清泉提出要回老家去,不是回太行山老家,是要回妻子家鄉去。同志們都勸他慎重考慮一下,如果老婆還在,當然一切沒有問題。人已經不在了,又不曾留下兒女,連老岳父老岳母也早已去世,只還有幾間空屋,你孤身一個老頭子住下來,以為是容易的嗎?領導上知道,什麼事他下了決心是很難改變的,終於不得不同意了他的要求。受命到當地為他辦理安置的同志尚在奔走中,他已經交運了行李,動身上路了。

他的這種迫不及待的心情,人們當不難理解。他無法忘懷已經去世十多年的妻子,無法忘懷五十年代初和妻子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的那個偏背的小山村。彷彿他在通往村寨的那條光溜溜的石板小路上失落了他最為珍貴的什麼東西,焦急地要尋找回來。

據說犀鳥(又名鍾情鳥)一旦喪失配偶,另一隻也就很難將自己的生命維持多久。不是鬱悶而死,便是索性併攏翅膀,一頭撞擊在山岩上。人究竟不同,不像鳥獸那樣缺乏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余清泉多年來忍受著失去伴侶的痛苦寂寥,工作生活始終保持了平靜如常的秩序。如同強烈地震引起的彈性波消失之後,大地表層平復為原有的外貌。是不是因為人老了,變得愛嘮叨的緣故呢?過去他從不同人家講起他喪妻的事,近幾年不同了,他常常無法剋制地要對人家叨念起來:

「只要我能提前半個小時趕到,還可以最後見到一面。可是……」

講起這些,心裡不是滋味,照例又是一下打住,改了愉快的話題,開始講述著他和妻子最初相識的情形。

那是在天安門城樓舉行開國大典的同時,我們部隊正在向大西南採取戰略迂迴。雲、貴、川、康全境解放,隨即來了一個野戰軍地方化,一個師包一個專區,團、營包一個縣,開展清匪反霸,組織群眾春耕生產。余清泉在一個山區小縣裡擔任工作隊長。他每天要處理各種各樣從未接觸過的,又都是刻不容緩的許多事情,儘管時間緊張,他只在白天辦公,天黑就難找見人了。周圍國民黨殘餘部隊和地方土頑活動相當猖狂,竟然有幾個縣城一度被他們「端」了。縣、區政權,除委任了縣委、區委書記,派駐了以部隊幹部為主的工作隊之外,其他幾乎是原封未動。留用的舊人員當中有些甚為可疑,所以余清泉一到夜晚就帶一個小警衛員悄悄避開,讓人無法掌握他的行蹤。

起初,最多在一處住兩三個晚上,便轉移一個地方。後來他選定城關附近一個叫牛背的小村子,住在一戶姓塗的老農家裡不動窩了。似乎轉移來轉移去,反倒不如固定一處更符合安全上的要求。於是,村寨上的女人們開始在嘀咕,說有人看見工作隊長余同志給房東家姑娘大妹帶了六尺陰丹士林布回來,大妹還沒有拿定主意是做褂子,還是做褲兒。塗家老夫婦對這一類傳言並不介意。豈止不介意,做父母的差不多是在有意張揚著,讓人們毫不懷疑他們認定了這位余同志,硬是打算把女兒給他的了。

雖時隔多年,自然風光並無多大改變,山河依舊,夕陽如初,一切都保持了先前的老樣子。還是那條石板小路蜿蜒而上,通向村寨。石板大小均勻,鋪得又很規整,邁一步正好踏一塊過去,從山腳至坐落在山坳處的村寨,直到進屋,腳步不錯亂,始終不會踩到石頭縫縫的。

那天,余清泉帶了警衛員從縣城出來,照例在夜色朦朧中踏上這條石板小路。忽然聽見樹棵里窸窸窣窣響,他警惕地摸到了腰間的左輪槍。原來是大妹,她笑眯嬉兒說,她打豬草轉來晚了,正巧可以和余同志一路回家。大妹褲管卷過膝頭,裸露出兩條顏色健康的小腿。由於長年不受鞋襪的約束,腳趾分得很開,大腳板踏下去顯得穩實有力。大妹許是感覺到了余清泉在注意她的腳,說:

「我這樣光腳板很難看,是啵?」

「不!此地興的就是打赤腳。」

「你們大軍同志總是鞋子襪子,嚴嚴實實捂著,不覺得燒腳嗎?」

「我們習慣了。」

「你脫了鞋子試試看,光腳板走在石板上好安逸喲!……」

昨日一場雨,路溝里積滿了水。余清泉部長以及軍分區和縣人武部陪同他一起來的幾位同志,全都脫了鞋蹚水過去。隨後余清泉便把鞋子拎在手上,赤腳從石板小路向上去。年代久遠了,那石板磨得平光溜滑,踏上去冰涼冰涼。陽光照射了一天,冰冷中又透著一絲兒溫暖,腳板心麻酥酥的。余清泉又有好多年沒有體驗到這種冰冷而又溫暖的麻酥酥的感覺了,心裡說不出的舒坦。

天要黑了,牛背的社員們已經各自回家。主婦們在忙著做晚飯,男人則泡一杯細茶——他們不再滿足於自家採制的苦丁茶了,靠在沙發上聽著半導體收音機,所以余清泉他們進村,沒有遇見什麼人。他們剛剛踏上那石板台階,一隻黑狗尖厲地叫著撲過來,齜出一口牙齒,好兇惡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通常會撿起石頭,或是尋找一根棍棒以自衛。余清泉竟一動不動,任憑那狗撲到面前。他詫異著,本應該是一隻肥胖的老黃狗,那吠聲也不對了,瓮聲瓮氣的才是。黑狗幾乎要咬到他腿了,他本能地起腳踢去,狗向一邊跳開了,隨即又攻擊過來。

一個婦女出現在門口,她舉起拳頭威嚇那狗說:

「瞎了眼的,不看是大軍同志嗎?!」

余清泉自己也很難想像他是如何驚疑不定地望著這個女人,好一陣望著,以至那女人側轉身去,不敢再抬起頭來。

余清泉第一次到牛背來,正是這樣的情形。那隻肥胖的老黃狗首先迎接了他,隨即就見一個姑娘出現在門口,喝叫說:

「瞎了眼睛的,不看是大軍同志嗎?!」

於是老黃狗便乖乖地退到一旁去了。老黃狗很有靈性,從此同這位陌生的客人取得諒解,余清泉每次到塗家來,它總是不聲不響,連連搖著尾巴表示友好。工作隊長不必像到別的村莊去,往往由於哪家的狗叫個不歇,他擔心被暴露了,只得換一個地方。……

「大軍同志!你們找哪個?」女人怯生生地問。

初次見到,大妹不也是這樣怯生生地喊他「大軍同志」的嗎?

剛剛解放那段時間,此地群眾幾乎每天站在路口高呼「歡迎解放大軍」的口號,於是乎對軍人一律沿用了「大軍同志」的稱呼。同樣喊他「大軍余同志」,而在余清泉聽來,大妹那輕聲輕語中卻含有格外的親切和熱情。這位大軍同志不大會講話,聽話還是很會聽的。

余清泉告訴女人,他不找哪個,只是想來看看這老地方,從解放到土改,他在這屋裡住過幾年的。女人略假思索,省悟過來,顯然她已經知道這位風塵僕僕的老軍人是誰了,連忙邀請他和幾位同志進屋。

在歲月的剝蝕下,屋門檻已經殘破不堪,只剩得矮矮的一截。余清泉邁過門檻,卻把腿抬得老高。為了防止小雞雛兒飛出去,大妹總是把好寬的一塊木板堵在門口,工作隊長出出進進,習慣了把腿抬得老高老高。

讓余清泉愈加感到驚異的是,這屋裡也同樣有一對老夫婦,想必正是女人的雙親了。兩位老人已十分衰邁,哆哆嗦嗦在收拾起雜七雜八的東西,為客人們騰出一個坐的地方,女人忙著用幾個飯碗為客人泡茶。這女人同當年的大妹相比,無論就年齡或相貌而論,都相去甚遠。但余清泉卻久久不能從第一眼看見她所產生的那種驚疑恍惚中清醒過來。他甚至閃過這樣一個背離唯物主義的念頭:是不是大妹一家隱去自己身形,假扮了這一家三口,仍舊住在塗家老屋呢?

鄰近的幾家人先跑來看望大軍余同志了,講起來才知道,那女人原是後坪大隊的。因為興修水庫,後坪搬遷了幾百戶人家,分散安置在附近各社隊。牛背大隊接受了這個單身女人,和她喪失了勞動力的父母雙親,讓他們借住了塗家的幾間空屋。

女人名叫雲先碧。不過,登記在戶口冊上的這個正式姓名早被人們遺忘了,當地無分男女老幼,只管喊她「皇帝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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