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軼事 八

電話站四周一片寂靜,似乎沒有任何聲音。哪裡知道,在兩層軍毯覆蓋下,九四一部隊的「中樞神經」在高強度運行中。

陶坷回到電話站,才知道敵情很有些緊張。

偵察連抓到一個越南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個鉛筆頭,一張草草畫出的地圖,圖上標明了九四一部隊指揮所的位置。審訊結果,他供出自己是附近班通林場的青年衝鋒隊員,敵人準備當天夜裡來偷襲指揮所。司令部通知說,機關留的警衛部隊很少,不能分散使用,要求各單位加強警戒。還特別通知了總機班,一定要嚴格控制聲音燈光,避免暴露。

連里幹部都下去了,總機班一切只能靠自己應付。不過女電話兵們並不顯得那麼著慌。不怕,沒什麼大不了的,有班長哪!

班長嚴莉今年二十二歲,是總機班的大姐,臉微微有點黑,黑翠黑翠的。她在班裡的地位,多少像是她在家庭里所處地位的延續。嚴莉弟妹多,爸爸媽媽管不過來,乾脆撒手交給老大來管著。嚴莉從小就當上了「班長」。

爸爸是團職幹部,照規定應該吃中灶的,他除了偶爾陪陪客人,從不到中灶食堂去就餐,總是把飯打回來,孩子們都可以分到一點好菜吃。從第二個兒子出世,爸爸的薪金再沒有漲了,生活上不能不精打細算。在大女兒的統籌安排下,他們家竟然並不比誰家顯得緊張到哪兒去。人家的孩子穿衣服,老二接老大的,老三接老二的。嚴莉的衣服誰也接不上,她脫下身的,就實在不能再補再改了。每次分到各人名下的糖塊凍柿子什麼的,大姐總是留著自己的一份,過後不定會便宜了哪一個小的。嚴莉在家庭中的作用,形成了她實際上的一家之長的權威。弟妹們不怕爸爸媽媽,全都怕著大姐幾分。

嚴莉把管理弟妹們的藝術運用到總機班來了。別人遇事可以耍點小脾氣,她不行,她必須把自己的氣性掩蓋起來,從不發火。班裡大大小小的事務,安排得有條不紊,分派公差勤務公平合理。趕上誰當班的時候有點私事,悄悄向她請個假,她就悄悄頂上去,多值一班。發生了什麼糾紛摩擦,她拿出當大姐的權威,召開班務會民主一番,誰對誰不對當面「吵」清,決不馬虎了事。人們知道,當得下女兵班班長不簡單,等於她在統領著一個特種兵團。

越南人可能來襲擊,電話站當然是一個突出的目標。總機原是設在一個茅草棚子里,人來人往都看得見的,大家都焦急地說,要趕快轉移到隱蔽的地方去才好。

「不用動,照常工作!」嚴莉沉著地說。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了,嚴莉才悄悄地布置,人員全部撤出草棚子,把總機轉移到一個防炮洞里。如果白天轉移,不是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嗎?防炮洞是就著土坎挖的,挖進兩三尺,向左右發展,對稱構成像貓耳朵一樣的兩個藏身的窩窩,戰士們習慣叫做「貓耳洞」。此處有茂密的樹叢遮掩著,嚴莉又叫把電話線從老遠就開始埋設下去。所以,就是到了跟前,你也看不出這裡是一個電話站。

總機班派出了自己的警戒哨。有人主張,除了值機的人,其餘人全部去站哨。嚴莉說:

「用不著,該睡的還是睡,換著班來。仗不是打一天兩天,日子長啦。」

她只派了陶坷和楊艷兩個人擔任警戒。班裡唯一的一支衝鋒槍交小陶使用,楊艷拿著兩顆手榴彈。班長交代兩名哨兵說:

「你們就繞著總機附近遊動,不要亂走,以免和其他單位的巡邏哨發生誤會。要找暗處站著,不要總在月光下面。有什麼動靜先問口令,可別慌慌張張地就開槍。問口令嗓門盡量粗一點,別讓人聽出來是女的。」

嚴莉自己擔任今晚守機。要準備在最危急的情況下,一面戰鬥,一面堅持通話。「貓耳洞」里直不起腰來,只能把二十門交換機擺在地下,窩憋著工作。機子上不能開燈,號牌掉了看不見,全靠用手指不住地去觸摸幾排號牌,接轉通話。為了完全控制聲音,嚴莉用兩層軍毯,連人帶機子一起蒙了個嚴嚴實實。電話站四周一片寂靜,似乎沒有任何聲息。哪裡知道,在兩層軍毯覆蓋下,九四一部隊的「中樞神經」在高強度運行中。

嚴莉不停地在高聲呼喊著,呼喊著。部隊向敵人側背穿插過去,發展很快,電話線路一再延伸,已經遠遠超出了有效通話距離,雖然加了「增音」,通話質量還是很差。往往下達命令指示,或是向上報告重要戰況,要由嚴莉從中傳送。她講了一遍,怕有什麼不準確,又複述一遍。忽然覺得喉嚨里鹹鹹的,有股腥味,知道嗓子出血了。幾個女電話兵嗓子全都喊壞了,帶來的清音丸已經吃完,沒有什麼防治辦法。多喝水會好一些,偏偏這附近山地也沒有活水,找到一片積水,儘是小蟲子在翻上翻下的,放幾片凈水劑澄清一下,那種怪味讓人打哆嗦,喝不進去。

總機班有一個奇妙的發現,凡是折斷了青竹子,靠根部的幾節里準定會聚存了水分。在竹節旁邊穿通一個洞洞,就可以接到幾口又純凈又清涼的水。這是很珍貴的,很不容易弄到。嚴莉晃了晃她的水壺,還存有一點清竹水。擰開壺塞兒,想喝幾口潤潤喉嚨。但她只是漱了漱口,吐出帶血的水,又擰緊了壺塞兒。水得留著,說不定班裡誰又發高燒,或是受傷,一點水沒有哪能行呢。

這天特別悶熱。嚴莉一整夜鑽在貓耳洞里,又蒙在兩毯子里,她熱成什麼樣子,可以想像。第二天別人來換嚴莉的班,看見她像是剛剛參加了泅渡訓練上來,人已經瘦了一圈兒。她摘下耳機,簡直可以倒出水來了。

是誰發現嚴莉額頭上爬著一條旱螞蟥。經人一說,嚴莉尖叫起來,她跺著腳,緊張得不知怎麼是好。女兵們叫她別亂動,幫她脫下衣服來找,找到十多條。手指頭縫裡還隱藏了一條,她居然一點也沒有感覺。吸飽了血的螞蟥,圓鼓碌碌的,拍打幾下就掉了。還沒有吃飽的,怎麼也弄不掉,又不敢硬扯硬拽,怕扯斷了,留下一半更難辦。忽然想起來,出發前連里介紹過對付螞蟥的辦法,跑去找人要了一支紙煙來,點著了對著螞蟥熏,不一會兒,它們就蜷曲著掉下去了。

陶坷和楊艷擔任警戒,因為人太少,巡邏一整夜沒有人換哨。拂曉,陶坷模模糊糊看見幾個人,彎著腰向這邊摸過來。她忘記了裝成男人的聲音,尖著嗓子喊了幾聲口令。對方不應口令,還在往前來,小陶開了槍。她沒有打過衝鋒槍,不知道控制快慢,手指一動,一梭子彈出去了一大半。

警衛部隊的一位排長聽到槍聲,帶著幾個戰士趕來了。在樹棵里搜索了好久,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們抱怨陶坷說:「怎麼搞的,為什麼亂打槍?」

「我看得清清楚楚,像是有幾個人……」陶坷為自己辯解。

「既然你看得清清楚楚,嘟嘟了大半梭子,怎麼沒看見你撂倒了幾個敵人?肯定是你自己緊張過度。」排長很不客氣地教訓了這個女電話兵。

楊艷嘴很硬,說我也聽到了有響動,聽得真真的。打著沒打著敵人,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開槍是對的,你不能說我們亂打槍。等警衛排長他們走了,總機班悄悄議論,楊艷才說,其實我什麼響動也沒聽見,八成兒是小陶看晃了眼。

第二天早上,把總機從貓耳洞搬回棚子里去。忽然,是誰「啊」地驚叫了一聲,原來總機棚背後有一具越南人的屍體。這是一張孩子臉,最多十六七歲。他胸部完全浸泡在血泊中,兩手緊攥著四枚揭掉了蓋子的手榴彈。事情很明白,他是中彈以後堅持衝過來的,已經到了離總機棚只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如果他還剩有一點點力氣,一定會把四枚手榴彈扔進棚子里去的。陶坷沒有看錯,和這個年輕的越南人一起來的還有幾個,他們撤出戰鬥很及時,丟下一名英勇的戰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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