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軼事 三

等過了若干年,向後輩兒孫們講起這些事情來,你會感到很難使他們完全理解。

小陶媽媽不願意住招待所,在連里住下了。嚴莉告訴小陶,晚班不用上機,陪媽媽睡,和媽媽說說話。等屋裡只剩了母女二人,曾方才有時間上下打量著小陶。拉住了女兒的手,問長問短。小陶一邊搭話,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女兒大了。

媽媽說:「我原想是來看看你,現在是送你上前方了。」

「我本來想打個電話,讓你別來了。還是想見見媽媽,就沒有打。」

「要是姥姥能和我一起來送你,你就該高興了。她上了年紀,怕路上不方便。我沒有讓她來。」媽媽似乎是帶了一些妒意說,「陶啊!你承認不承認,你喜歡我,不及喜歡姥姥的三分之一。」

「媽!瞧你,又來這一套了。」

在媽媽和媽媽的媽媽之間,很難說小陶跟誰更親近。她在外祖母身邊比在母親身邊的時間還要長些,無形中對外祖母更熟些,這是事實。

我們現在講,對某些事情不必說長道短,留給後代去作出評價好了。這是可以的。不過,等過了若干年,向後輩兒孫們講起這些事情來,你會感到很難使他們完全理解。不知要以幾位數字計算的那麼多幹部,陰陽頭一剃,成了「牛鬼蛇神」。有的人出身不好,容易讓人抓住什麼。曾方是畢業於太行山抗日中學的一個農家女,歷史清白無瑕。她既沒有在高呼口號的時候精神不集中,喊錯了什麼話,又沒有在舊報紙上隨意寫畫,不提防墨水滲過去,弄髒了背面的領袖像。可是,查出了她丈夫一九五九年在病故前不久曾經攻擊過「小土群」,和彭德懷的言論很相似。丈夫死了,便宜了他,妻子不能再白白放過,於是曾方進了「牛棚」。隨後被轉送監獄勞改,一改就是八年——整整是抗日戰爭所耗用的時間。以後放出來又掛了三年——夠進行一次解放戰爭的。曾方有思想準備,進「牛棚」前寫了信給母親,請老人來把七歲的孫女兒接到農村去。

小陶初次見到姥姥有些害怕。城裡的孩子,沒有接觸過農村裝束的老年婦女,她看著姥姥很像小人書上的「狼婆婆」。現在媽媽顧不得她了,不跟「狼婆婆」走,到哪裡去呢?

公社起先不知道情況,以後外調回來,立即宣布撤銷了這位老人「貧農協會」的委員資格,讓她交代和女兒女婿的關係。外孫女兒原來是有臨時口糧的,也宣布取消。姥姥倒也沒有當一回事,就是不取消,反正也別想能拿回一粒糧食來。公社通知說,因為兩年大旱無收,返銷糧指望不上,社員們只能各想各的辦法了。誰要外出去討生活,公社可以給出證明。連年旱災苦了群眾,卻也讓各級領導很容易下台階了,順手把造成大面積饑荒的罪過完全推給了老天爺。他們則仍然可以心安理得,也仍然悟不出一個極為簡單的道理——革命高調不能當飯吃。

一天,姥姥用白布口袋裝了一個飯盒,一雙筷子,拿給陶坷,打發她和村裡幾個半大孩子一同出門去討要。小外孫女兒愣住了,迷惑不解地望著老人,她問:

「姥姥!我們現在不是在新社會嗎?」

一個似懂事不懂事的孩子,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的內心活動,她天真地向外祖母提出了一個尖銳問題。換了別人,也許根本不回答孩子這樣的問題,只是喝叫她不要胡說八道!姥姥覺得應該對外孫女把話講清楚,儘管這話很難講清楚的。老人順理著外孫女的頭髮說:

「孩子!姥姥怎麼跟你講呢?要說我們不是新社會,不對!要說新社會就應該是如今這樣子的,也不對。新也罷舊也罷,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那種滋味是一樣的。這就得要你挺著些了,姥姥就是這麼挺過來的。倒也好,這才讓你知道什麼叫做沒飯吃。那年你燒破了衣服,你媽罵你說:『再這麼胡鬧,沒有你的飯吃。』你說:『沒飯吃我吃包子。』孩子!不過你也不用總那麼愁眉苦臉的,該高興還是高興,該唱歌還是唱歌。你權當這是鬧著玩的,不是當真的。你去吧,姥姥等著你回來。你們沿著鐵路走,聽見火車響,早點靠邊等等。」

陶坷和一群小夥伴們上路了,結成了一支長長的隊伍。樹枝上的小鳥嘰嘰喳喳歡樂地叫著,它們看見和它們很熟識的這群孩子,沿著鐵路只管往前去,越走越遠了。

孩子們來到一個療養地,看見一所庭院的鐵欄裡邊,有一位白頭髮的解放軍在躺椅上曬太陽。這是一位將軍。其實他沒有多大的病,林彪把持軍委期間,不明不白地叫他靠邊療養。林彪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他可以出去工作了。不想,住療養院幾年,真的住出了幾樣要緊的病來,只好仍然留在這裡。將軍無可抱怨,在他這一茬「老傢伙」里,他算是夠幸運的了。

陶坷隔著欄杆,遠遠向老將軍伸出一隻乾瘦的小手。老人知道這小姑娘要什麼,他一面在衣袋裡翻找零錢和糧票,一面問小姑娘叫什麼,哪裡人。小姑娘低著頭,始終不說話。將軍又問她:

「你怎麼不在家好好上學搞生產,自己跑出來?」

「我有證明。」小姑娘終於開口了。

她遞過去皺皺巴巴的一張紙,將軍掏出老花鏡來看,上面寫著:

茲有我隊社員陶坷(女)因事外出,望沿途軍警及有關單位放行為荷。此致「文化大革命」戰鬥敬禮……

一兩行字,將軍反覆在讀。從二萬五千里長徵到抗美援朝,幾次戰爭都在這位老戰士身上留下了紀念。他哆哆嗦嗦看著那封證明信,心裡在說:我這是為的什麼?就為的是在新中國成立二十多年以後,還照樣讓我們的孩子「因事外出」嗎?兩行熱淚撲撲簌簌掉在信紙上。

陶坷忙收回了信,她像在哄小孩子似的對軍人說:

「解放軍爺爺!您別這樣,您別這樣。我姥姥說了,權當這是在鬧著玩的,不是當真的。」

小姑娘幾句安慰的話,白髮將軍實在受不了。已經有些人開始圍過來,想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熱鬧的事。將軍覺得他就要痛哭失聲,雙手掩面,連忙離開了。他忘記了把零錢和糧票拿給小姑娘。

說到陶坷在姥姥家度過的幾年艱難生活,媽媽又心酸起來。她原以為把小女兒送到鄉下去會好一些,反倒是讓孩子「受到了更大的鍛煉」。曾方為了排遣自己的傷感,洗了臉,隨後以愉快的語調對女兒說:

「算你們運氣,人家也當兵,一茬一茬地複員了,都沒有趕上打仗,偏偏讓你們這一茬的趕上了。」

「我們班已經上送了三次決心書,政治部還把我們的決心書摘了一段登在簡報上了。」小陶自豪地說。

母親笑笑說:「不過,上簡報是一回事,上了戰場又是一回事。」

「那倒也是。」小陶深深點頭說。

曾方從旅行袋裡取出一個紙包,對女兒說:「現在報上討論幹部子女應不應該繼承父母的遺產。你爸爸給你的遺產全在這裡,我給你帶來了。」

小陶打開紙包,是一副草綠色粗布綁腿。

這副綁腿是爸爸在八路軍一二九師時發的,媽媽一直保存著。造反派抄家,抄出了爸爸和媽媽許多來往書信,用綁腿捆著拿走了。那些書信要歸檔,剩下了這副綁腿。

「這是爸爸留給我們的永久紀念,我怕用壞了,還是媽媽保存著吧。」女兒說。

「你到前方去,打在腿上,這才是實際的紀念哩。」母親又說,「你怕還沒有學過怎麼打法吧,來!你看著。」

曾方踩著床邊,把褲腳裹緊,開始熟練地打起綁腿。每繞一圈,或正或反打一個褶兒,小腿外側打出一排「人」字兒。媽媽講解說:

「我打的這是單『人』字,還有打雙『人』字的。有人喜歡打花,有人不加花兒,各有所愛。要領是腳脖上可以打緊些,到了腿肚上鬆緊要適當。鬆了往下禿嚕,太緊走起來腿疼。」

曾方興緻勃勃地講解著,已經打好了綁腿,順手紮上了小陶的皮帶,在屋裡來回走了幾轉給女兒看。小陶驚奇地發現,媽媽一下變了一個人。一對細長細長的眼睛,那麼明亮,臉上煥發出青春的光彩。胸脯挺起來,腰身自然地扭動著,那步伐姿態是別人學不來的。曾經在哪裡看見過媽媽這樣子的?是在照相冊上。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八路,短短的頭髮在軍帽下邊蓬鬆著。皮帶一紮,鮮明地勾勒出了苗條的身材,綁腿打得那樣規整自然。看上去既有著嚴正的軍人風度,又充分保留了女性的線條。

陶坷欣賞著媽媽,上前抱住媽媽說:「媽!你怎麼還是像照片上那樣好看。」

母親推開小陶說:「滾一邊去,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拿自己親娘老子開心。」

曾方側過身,在窗戶玻璃上看到了一張憂傷蒼老的面容,看到了那染霜的鬢髮。如果來談論,一場迫害運動奪去了我們許多女同志的美麗俊俏,未免不夠嚴肅。多少人被奪去了生命,還說誰的容顏外貌,實在講不出口。不過,的的確確,多少人在驟然之間變得那麼蒼老不堪了,一頭青絲在短短几天之內,以至是在一夜之間化為霜雪。這也是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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