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軼事 二

我們為什麼要送自己孩子去部隊,就為的讓她們穿起軍服,神氣活現地去照相,四吋六吋去放大嗎?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對越自衛反擊作戰」打響了,九四一部隊奉命完成了一線戰備,隨時可以開赴前線。

中國政府公開向世界宣布,這次反擊從時間到作戰地域都是有限的,中國無意佔領越南一寸土地。一次懲罰性有限戰爭,不過是古往今來戰爭史長河中的一支細流。但畢竟是一次震動世界的、具有一定程度的現代化戰爭。在中越人民友好往來的歷史樂譜上,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不過,兩國軍隊在面對面的嚴峻時刻,照例是大吼「繳槍不殺」!

女子總機班聽到了「透露社」的消息,說上級已經決定不讓她們上前線去。大家急了,吵吵嚷嚷要去問連長,憑什麼不讓上去。班長嚴莉不主張去問。她說,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誰正式宣布,說不讓去,是小道透露出來的。連里要問,你們怎麼知道不讓你們去的呢?倒不好回答。不管他的,反正我們班向黨支部送了決心書,先抓緊輕裝準備。萬一真是那麼決定的,到時候再去鬧也不遲。

其他班排都去理髮,一律推了光頭。為的是頭部受傷便於救治。女兵班有的人主張照男兵辦理,也推光頭,有人覺得那樣未免太「洋相」。她們多數留的是兩個小鬏鬏,用猴皮筋扎著,一晃腦袋,像兩把刷子在肩膀上摩挲著。她們上街,每人花了兩角錢,都剪成了「運動頭」。以後早上起來,揸開五指梳攏幾下就完事,連猴皮筋也用不著了。

連排長們到各班檢查輕裝情況。女兵班輕裝很徹底,幹部都表示滿意。連長是結了婚的人,知道的多些。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向女兵班指出:

「該輕的輕,該帶的還是要帶。像紙呀什麼的,可以多帶一點,要用的時候沒有,到哪找去!小鏡子那些,能不帶就不帶了。」

幹部們一走,六姐妹高興得一個個拍著手跳。既然這麼認真地檢查了她們的輕裝情況,說明不讓女兵班上前方的話,純粹是謠言。

很快就要上火線了,總機班的女戰士在想些什麼呢?她們先是在自己心裡擱著,交談起來才知道,原來大家想的全部都一樣。用一個字說,死!至於各人將會在什麼情況下完成一死,誰都沒有作過具體的設想。只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誰都不想還可以活著回來。

人們也許覺得這是不是太喪氣了。在部隊里,誰也不會笑話誰的。大家都沒有打過仗,沒有打過仗的人,往往首先肯定的就是自己要犧牲。雖然如此,她們在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神情都那麼自然,語調是那麼平靜,隨隨便便,連說帶笑的。

班裡有幾個人,家在本省,她們要求掛個電話,對媽媽講一聲。雖說已經是一名軍人了,有話還是找媽媽,而不是找爸爸講。她們很自覺,電話不長,大致是這樣的:

「喂!媽!我們要外出執行任務了。」

「噢!我已經想到了,看報上的動向,知道部隊可能要上去。你們哪天出發呢?」

「不知道,在等命令。」

「好!到前邊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一定要保證電話暢通。不要像在家裡,膽小害怕可要不得,那麼多首長和同志,又不是你一個人。你能立功更好,怕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機會。至少你可不能讓我和你爸爸臉上掛不住。你記住沒有?」

「記住了。」

「到時候你得機靈點,聽著炮彈的響聲。人家說,從頭上飛過去的炮彈,和沖著你落下來的,響聲不一樣……」

「媽!你別啰唆,不能老占著線。」

「你等等,還有……」

媽媽的聲音開始發顫,耳機里傳來極力剋制的抽泣聲。隨後,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顯然是媽媽把送話器捂起來了。

「喂!喂!媽媽!你還有什麼話說沒有,沒有就掛了吧!」

和媽媽通過了話,幾個人一交換情況,禁不住笑了。這幾位媽媽崗位不同,互不相識,卻像是用了一份統一的講話稿。幾位媽媽無一例外,都在電話上哭出了聲。要不怎麼是媽媽呢?

只有陶坷沒有給媽媽掛「長途」。小陶的媽媽勞動改造八年,把身體徹底改造垮了,放出來直接就進了醫院。最近剛剛出院,還在全休,說定了這一兩天到部隊來看望女兒。所以小陶用不著打電話了。

第二天,小陶的母親果然來了,她帶來了一大包麻辣胡豆,這是女兒最喜歡吃的。來隊親屬帶的吃食,向來都是當眾公開的,誰趕上有誰的份兒。總機班的姑娘們一起圍上去,抓一把麻辣胡豆吃著,和母親說呀笑的。小陶不作聲,在一邊待著。指導員對母親說:

「你看,好像這一大群都是你的親生女兒,只有小陶是一個外人。」

小陶就是這樣,喜愛沉默。她高興起來,什麼都忘了。一張粉團團的臉兒,稚氣地笑著,並不言語。她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待在一邊,細長的眼睛眯縫著,久久地遙望天邊。她在追尋著什麼?她在探求著什麼?她在迎接著什麼?這時候那張粉團團的臉就變得十分嚴正,十分深沉,似乎還流露出幾分怒氣。開始,同班戰友們不了解她的習性,嘀嘀咕咕議論說:「就像是誰借了她米,還給她的是糠。」

談起「九四一」行動,小陶媽媽問連長:

「現在領導上怎麼說,是不是已經定了總機班全體到前邊去?」

連長說:「問題不大。」

女電話兵一起嚷起來:「什麼叫問題不大,定就是定了,沒定就是沒定。」

「反正我們心裡有數,讓去也要去,不讓去也要去。」

母親笑了,說:「你們先別吹,要不是我這個軍屬大媽替你們說話,准不准你們上去,還真是難說哩。」

前天,九四一部隊的幾位領導到省城去參加作戰會議,抽空去看望了陶坷的媽媽曾方同志。談到對女子總機班,通信部門有幾種方案。第一種是讓她們全體上去鍛煉鍛煉。第二種是全不上去。第三種是挑選幾個身體好的去,其餘有幾個幹部子女,體質較差,就留守了。

曾方問:「照第三種方案,留守的人里是不是包括陶坷在內?」

回答是肯定的。又向她解釋說,這並不是專門照顧幹部子女。反正後方需要有人留守總機,連里的豬也得有人看,誰體力差就留下誰,理所當然,只能這樣考慮。

曾方說:「現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準請客,照樣請,說不是請客,是加菜。不準走後門,照樣走,說不是開後門兒,該有什麼手續辦下來了,該有什麼圖章蓋上去了。不讓陶坷她們到前邊去,還怕找不出幾條現成的理由!」

這麼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曾方又說:「我看第一種考慮是正確的,後兩種方案恐怕欠妥當。當然,部隊的事用不著徵求我的意見。不過我也有一點發言權的,至少我的那一個不能留下來。我們為什麼要送自己孩子去部隊,就為的讓她們穿起軍服,神氣活現地去照相,四吋六吋去放大嗎?現在要打仗了,把這一個戰士拉下來,讓另一個戰士頂上去,想都不應該這樣想的。哪一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真的這樣,等歡迎部隊凱旋的時候,我心裡會是什麼滋味?你們得站在我的地位,替我想一想啊!」

這位老同志態度是那麼誠懇,她的意見無疑是對的。九四一部隊的幾個領導說,好!就這麼定下來:幹部子女原來在什麼位置上,作戰期間還必須在什麼位置上,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任何後方單位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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