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就此道別——張潔畫展開幕致詞

三十多年前,冰心先生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在我們這些老朋友之間,現在是見一面少一面了。」而現在,輪到我來說這句話了。我們的文字中,常常會用到「永遠」這個詞兒,但永遠是不可能的。長江後浪推前浪,花開花落自有時,適時而退,才是道理。

我一直盼望有一個正式的場合,讓我鄭重地說出這些話,但這個機會實在難以得到。非常感謝中國現代文學館,當然現代文學館的後面其實是中國作家協會,還有我的「娘家」北京市作家協會,為我組織了這個畫展,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表明我的心意。說是畫展,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告別演出」。

除了感謝中國作協、中國現代文學館,以及我的「娘家」北京作協支持外,我還非常非常慚愧。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對所有人的給予都應該回報,我也是努力這樣做的。但有些給予真是無法回報。其實我很想跟我母親討論這個問題:您覺得所有的給予都能回報嗎?有些給予其實是回報不了的。這就是我面對那些無法回報的給予時,常常會非常慚愧的緣故。於是這些無法回報的給予,就成了我的心債,讓我的心不得安寧。今年春天,我把這些心債寫成一篇稿子,但被退稿了,這是我今生第二次被退稿。我也知道它確實難以發表,因為涉及許多歷史人物和歷史背景。可是沒關係,這些事都記錄在我的日記里,我想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它一定會得到發表的機會。

我這輩子是連滾帶爬、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的,從少年時代起,當我剛能提動半桶水的時候,就得做一個男人,又得做一個女人,成長之後又要擔負起「做人」的擔子,真累得精疲力竭。可是這一次畫展——也可能是我辦的最後一件大事,承辦人卻沒有讓我花一分力氣,沒有讓我操一分心思,沒有讓我動一根手指頭……一個累了一輩子、已然精疲力竭的人,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心裡是什麼感受?那真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此外,我還要感謝兩個具體辦事兒的人。一個是興安,說老實話,興安這個傢伙不太靠譜,但是他為這次畫展做的畫冊相當漂亮,還為了畫展前前後後地奔波。另一個是我的鄰居任月華女士,我不在京期間,許多細枝末節,畫冊的清單、交接,都由她代勞,和現代文學館的計蕾主任商量辦理。很多人認為我是個非常各色、不好相處的人,可是我們鄰居二十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一點兒矛盾。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畫,我很高興;如果你們不喜歡,臭罵一頓,我也不在意。我現在的狀態是雲淡風輕。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我說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希望我只記得那些好的,忘記那些不好的。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太不容易了。就在七八年前,睡到半夜,我還會「噌」的一下坐起來,對著黑暗大罵一句,然後再「嗵」的一聲躺下。可我現在真的已經放手。我從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我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我常常會坐在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那個角落裡的來風,沒有定向,我覺得那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把有關傷害、侮辱、造謠、污衊等等不好的回憶,漸漸地吹走了,只留下了有關朋友的愛、溫暖、關切、幫助等等的回憶。我還認識了一隻叫Lucy的小狗,它的眼睛乾淨極了,經常歪著小腦袋,長久地注視著我。當它用那麼乾淨的眼睛注視我的時候,我真覺得是在洗滌我的靈魂。我非常感謝命運在我的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給了我這份大禮,讓我只記得好的而忘掉那些不好的回憶。

最後我還想說的是,我在一家很好的律師事務所留下了一份遺囑,我死了以後,第一,不發訃告。第二,不遺體告別。第三,不開追悼會。也拜託朋友們,不要寫紀念我的文章。只要心裡記得,曾經有過張潔這麼一個朋友也就夠了。至於從來就沒停止過詛咒我的人,就請繼續罵吧,如果我能在排遣你的某種心理方面發揮點作用,也是我的一份貢獻。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別了。

2014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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