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此生難再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聽起來真讓受苦受難的人受用。千真萬確,它差不多是人們在萬難之中堅持下去的支柱,而不是什麼偉大的理想——這樣說真不好意思。

因為等到明天一睜眼,可能就有個意外的機會,而不是理想,讓你渡過難關。這種可能不多,但不多不等於絕對沒有,所以大部分人還是寄希望於明天睜開眼睛那一瞬。

中國哲學的特點,是對難得來世間一游的生靈,充滿憐憫和辯證無涯。

我也就是這樣,第二天一睜眼,且不論是什麼原因,不得不在新英格蘭滯留下去。

新新派人士可能不喜歡新英格蘭,它有實在太古典的浪漫景緻,就像在《蝴蝶夢》那樣的老電影里常常看到的。

好像和這個地方有緣,從一九八二年後,多次來到新英格蘭並在這裡停留,特別是每當心情不順的時候,如同進了精神療養院。

新英格蘭四季分明,不像在北京,脫了棉衣就打單。且每個季節都擁有自己的「季迷」,比之「歌迷」「星迷」,沒那麼瘋狂就是了。

不知哪一任房客種下的鬱金香,一到春天,便開放在房子周圍,鬱金香色彩繁多,但房子周圍的鬱金香,正是我喜歡的那幾種顏色。我常常想,這是哪位房客種的?就是想謝謝他,也無從謝了。一茬茬房客可不就是過客,興許不在世了也很難說。

到了夏天,不用去海灘刻意點染,在太陽下走幾趟,皮膚就會變成時髦的古銅色。

而在去年夏天,大家都說熱得難熬時,我房子周圍伸向屋頂的老樹,卻為我遮蔽了灼熱的陽光,連風扇都不必開。人們很羨慕我這個不起眼的森林小屋,坡上的鄰居說,正正覆蓋著我屋頂的那棵老松樹,他父親當年來到此地,興蓋他們那所房子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當然它那時沒這麼老,還不能為我住的這棟房子遮陰,再說我住的這棟房子那時還沒有「出生」,它和這位鄰居差不多同齡。坡上的鄰居已經七十多歲,他父親如果在世,會有多大年紀大概可知,那松樹也就比他父親還老。唯一不適的是,樹林子里的蚊子太大,咬上一口,被咬的地方腫得就像一個「兩毛五」。

轉眼又是新英格蘭著名的秋天,過完一九九四年秋天以後,我還悵惘地想,我是不可能再有機會第三次看到它的秋天了。即便和你的所愛,一生又能有多少機會、時間,長相守、長相知、長相望呢?何況是一處的景緻。

一到秋天,很多美國人特地趕到新英格蘭來看紅葉,就像北京人到西山看紅葉似的。大老遠跑到西山,一路上歷盡擠公共汽車的操練,望山跑死馬地到了跟前,就有萬般美景宜遠不宜近,宜聽不宜觀的感慨;而疏落的紅葉,為了不負遠道而來的人們,辛苦地掛在枝頭,倒讓人心裡一緊。

新英格蘭的樹林,隨著地勢的起伏,覆蓋著大地和山巒,在廣袤的地域上,重彩濃潑、層次分明,而又不失之突兀地過渡著秋色的絢麗,實在讓人驚嘆上天的功夫了得!

落葉如彩色的雨,但又比雨滴緩慢,在秋季晴日多多的陽光下,舒緩地翻飛,似乎在墜入泥土之前,有意給人們留下一段欣賞的時間。

我坐在窗後的小沙發上,看落葉飄搖,聽林濤起伏,享受獨自一人享受這景色的樂趣。就像好不容易得到一杯醇酒,沒有人來分羹,盡可以淺斟慢酌、細細品嘗,點點滴滴都落到獨自個兒心裡那樣自私。

要是能把壁爐點著,更是錦上添花。

特別在黃昏,光線斜穿過樹林,樹林簡直如燃燒般地璀璨,一片雷諾阿的顏色。這才明白,光線果然是色彩的生命。

樹葉們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刻,其實是它們向死亡墜落的時刻,而人們離去時,大部分都熬到山窮水盡,慘不忍睹。

一九九五年歲尾至一九九六年年頭,美東大雪,據說是本世紀新英格蘭最大的一場雪。八號那天,我房子周圍的雪直沒膝頭,房子上的冰掛,有兩尺多長。周圍的樹林在暴風雪中狂舞,風暴肆意地在樹梢上奏出忽高忽低、忽緊忽慢、地動山搖的轟鳴,讓人感到莫名的慰藉……不要指望這個人能安慰你,那個人能疼愛你,除了母親,能疼愛你的是風和雨。

不要說這樣的大雪,就是我年輕時沒到腳踝的雪,也多年不見了。能有多少機會見識本世紀之最?便冒著暴風雪出去神遊。大白天的,家家窗口卻亮著燈光,風雪中燈影迷離。很多人家停在外面的汽車已被雪埋,四野無人,除了鏟雪車看不到別的車,暴風雪裡只有我。真不能想像天地間竟然只有自己的時刻,就是一會兒也難得。

這場雪終於停了下來,陽光於是格外耀眼,天空也格外湛藍,反倒讓人感到不太真實。樹上、房頂上的積雪融化了,融雪還來不及落地,就結成晶瑩的冰,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淬了銀似的閃光發亮。房檐四周的冰掛,已經不止兩尺,簡直就要垂地,我的房子像被罩在四面密封的冰帘子里。

其實美國最讓人心儀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樹,和除了樹就無處不是的草地。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有多少?一棵樹上又有多少枝條?這些數不盡的、淬了銀的枝條,齊齊舉向澄明的陽光和藍天,真是從未見過的奇觀。

鏟雪車把路上的積雪推向路邊,於是壘起了一堵堵雪牆,看不見人們走在街上,只看見顆顆頭顱,在雪牆上方移動。

這樣的景緻大約延續了一天一夜,銀冰終於漸漸落地,如環佩相擊,叮噹有聲,在風息樹靜的夜晚,更覺清雅。如此景緻,如此雅音,怕是此生難再。

忽有三四海鷗飛至,藍天在它們白翅的扇剪下,方才有了真實感,像個天空了。我想它們大概把積滿白雪的大地當作海了,糟糕的是,一首歌也是這樣唱的:「小鴿子錯了,它把森林當作海洋,它把你的心當作它的家……小鴿子錯了,它弄錯了。」

所謂「一步棋走錯,全盤皆輸」的一錯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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