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對於我,他沒有「最後」

美國文學藝術院寄來一張照片,是我和哈里森·索爾茲伯里(Harrison E.Salisbury)的合影,攝於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二日該院為我補辦的、歡迎新院士的招待會上。附信上寫道:據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的夫人莎洛特說,這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張照片。

事實上,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天、最後一件事,也是和莎洛特一起為我買一條手工製作的披肩。

可惜他沒能親自把這條披肩送給我,買完披肩從羅德島回家的路上,他就去了。

我一直不敢寫下哈里森過世那些日子的感覺,那些感覺太過尖銳。我在等,等它們變得鈍挫——所有的疼痛都會過去,人生就是這樣無情無義。

如今見到這張照片我已不再哭泣,知道終於可以記錄那時的種種。

沒有用的文字已經太多太多,面對洶湧的思緒,或無章可循、無可解釋的人生,文字又是那樣的乏力……但對我生命中遇到過的這個人,即便沒有力量的文字,也應該用來試一試。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

美國極負盛名的記者和作家,《紐約時報》前副總編輯、客座社論撰稿人;

一九八四年春,將當年中國工農紅軍的長征之路,從頭到尾走了一遍,之後寫出《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那大概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出版界一個標誌性的事件。中國有那麼多堅定的共產主義者,算我孤陋寡聞,不知道有哪位將中國工農紅軍的長征之路,如此這般地重新走過一遍;

初任見習記者,即因曝光經濟蕭條幾被革職;

「二戰」期間任《紐約時報》駐蘇聯記者,斯大林、莫洛托夫非常不滿意他從莫斯科發出的報道,幾乎將他驅逐出境。《紐約時報》的老總,也不中意他總是發出自己聲音的稿子,準備炒他魷魚;

在報紙上公然預警,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市即將鬧出一場種族大亂。為此,該市不惜重金妄圖置他於誹謗之罪,結果不幸被他言中;

「越戰」期間深入河內,披露美軍轟擊的不僅是軍事目標,和平居民同樣遭到了「外科手術」式的轟炸以及有關平民傷亡的實況。報道轟動了美國和世界,約翰遜及五角大樓立即陷入欺騙公眾輿論的尷尬境地。為此,他不但遭受同行的嚴苛責問、譏諷以及對他職業道德的懷疑,約翰遜也幾乎要派一架飛機,讓《紐約時報》領教一下何謂真正的「外科手術」轟炸;

幾乎走遍世界,經歷、報道過諸多重大歷史事件,與世界諸多風雲人物關係頗深;

在長達幾十年的記者生涯中,從未懈怠地恪守了一個記者的職業道德。

…………

每當我與他今生最後一張照片相對時,禁不住發出這樣的疑問:還有誰會記得他為這個世界所做的貢獻?

一九九三年七月六號,星期二。下午,唐棣下班回家之後對我說:「媽,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慢慢走到大都會博物館,無言地坐在黃昏的暗影里。那時我仍然精神恍惚,不大愛講話,雖然母親過世差不多兩年了。

唐棣突然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媽,告訴你一件事。你可要挺住,不要太傷心……」

母親去世後我變得特別膽小,唐棣的話讓我不由得縮緊了肩膀,轉過張皇的臉,等待著那件需要我「挺住」才能承擔的事情。

「下午莎洛特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里對我說:『……我不願意你們從報紙上而不是從我這裡得知這個消息。昨天,從羅德島回康州的路上,哈里森去了……如果你們不覺得太困難,我們還是按原計畫見面。』」

這裡說的是我們和哈里森、莎洛特六月二十三號星期三,在紐約六十二街婦女俱樂部晚餐時定下的計畫,七月十三號他們再到紐約來的時候,我們還要到婦女俱樂部晚餐。

唐棣問:「你行嗎?」

莎洛特說:「我喜歡這樣。」

唐棣說:「不過我媽會哭的。」

之前,我剛剛對唐棣說過:「姥姥去世前一天,她從沙發出溜到地上的時候,我的眼前一黑。不是昏厥之前的那種黑,而是一塊無際的黑幕,在眼前急驟無聲地落下,你對它無能為力,只能無奈地被它覆蓋……」然後煩惱地轉過臉去,看著遠處駛來的M1公共汽車,使勁盯著它閃爍的頭燈,為的是止住眼裡的淚水。我希望自己不再哭泣,唐棣已經為我操了很久的心。

對於莎洛特的電話,我這些話可不就像一個前奏?

可我還是哀哀地哭了。

面對我們所愛的人的離去,除了逆來順受、無可反抗地哭泣,還能怎樣?

從大都會博物館南邊的上空,急速地沉降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熱霧……

有個黑女人在我椅子背後說些什麼。我轉過臉去,原來是討乞的。她看了我一眼,說:「噢,對不起。」趕忙轉身走開。

唐棣說:「媽,我之所以帶您出來,而不是在家裡告訴您這個消息,是因為外面涼快一點,您也許不會覺得那麼難過。」

十三天以前,我們還在一起晚餐呢。

六月二十二號,他還參加了美國文學藝術院為歡迎我入院而補辦的慶典呢(一九九二年我因喪母之痛沒能到美國接受榮譽院士的頒贈)。

慶典上,文學藝術院主席還請他發表了關於我的評介。

就像在國內很少參加文壇活動那樣,自他們為歡迎我入院舉行的這次慶典之後,我幾乎沒有參加過文學藝術院的其他活動。今年他們得知我在美國,特地為我組織了一個party,現任主席在向到場嘉賓介紹我的時候,許多話語,竟是十一年前哈里森評介我的話語。我頓然失色,悲從中來,馬上丟下一干客人逃離而去。

我站在老窗子前,他走過來對我說:「你倒是會找涼快的地方……」

那天哈里森顯得過分安靜,很少說話,只是傾聽……我和他也沒有太多的交談,心想反正第二天我們要在一起吃飯,不必著忙,有的是談話的時間。

第二天哈里森夫婦請我和唐棣在六十二街的婦女俱樂部晚餐,我送莎洛特一條游弋於深淺銀灰間的絲質頭巾,哈里森安靜地揉了揉那條頭巾,說:「很雅緻的色調。」

他的安靜里有一種漸行漸遠、讓人無法留住的絕望,不,不是安靜,而是力不從心,像母親去世前的那些天一樣,萬事提不起一點興緻。

一種不祥之感,慢慢地將我攥進了它的手心。

我也看出莎洛特為鼓動哈里森的興緻所做的努力,想必她早就看出這些。

她問我:「給哈里森什麼?」

我說:「鮮花。」那是兩束或白瓣綠芯兒或綠瓣嫩黃芯兒的小菊花。

莎洛特沒怎麼吃飯,而是一味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剛結束一個故事,又說她看見青年時代的男朋友了,她得過去寒暄幾句。在她過去寒暄的時候,哈里森一直注意著她的動向。

回到座位上,她又笑著說那其實並不是她青年時代的男友,她不過是在開玩笑。可哈里森還是不時回過頭去,對那男人望了又望。這可能正是莎洛特的期望?

不知不覺,我也開始找些輕描淡寫的話題:「哈里森,記得你從前寫給我的信嗎?你寫到童年在賓夕法尼亞的生活,真是很美的散文,為什麼不寫下去呢?」

他說:「我正在整理。」我聽出他的勉強。心想,哈里森,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我又說:「你用的還是那台老雷明頓打字機嗎?」

這時他才提起一點興緻。「噢,你還記得它……」

接著我就弄巧成拙:「那條老狗還好嗎?」

莎洛特說:「去年死了,它生下來就有問題,老跑醫院。」

我懊悔不已,生怕這個話題使哈里森傷感。

分別的時候,莎洛特在我臉上吻得很重、很深,我也深深地吻了她,多少心事,都在我們彼此的深吻中作了交流。

我不舍地望著他們在風中遠去的背影,心裡有莫名的憂傷,不由得對唐棣說:「希望明年再來美國的時候,我還能見到哈里森。」可心裡玄玄地想,可能說不定哪個剎那,我就看不見他了。在母親過世的那場大難之後,我似乎能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死亡的腳步聲。

沒想到十三天後,我的預感果然成真!

七月七號,哈里森去世的消息見報。報上發表了他的兩幅照片。我想報紙老編很會選,這兩張照片可以說是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經歷。一張是三十年代在克里姆林宮前,一張是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間在天安門廣場。面對他那份不變的共運情結,我為他深感難以名狀的尷尬。

回國後,我輾轉請求哈里森的一位「生前好友」,在他擔綱的一個為團結「國際友好人士」設置的組織里,給哈里森一個紀念性的位置,一了他的共運情結。可我遭到了拒絕。原因是哈里森最後那本有關「六四」的書,將他對中國的全部熱愛一筆勾銷。看來,那不過是哈里森一廂情願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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