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幫助我寫出第一篇小說的人——記駱賓基叔叔

要是我在記憶里搜尋,他是除我父母的影像之外,第一個印入我記憶的、家庭成員之外的人,我稱他叔叔。可我那時並不知道他是作家,如同他不知道我長大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珍珠港事件後,在桂林,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住在我們家,由母親做飯、洗衣,照顧他的生活。不過他並不喜歡勤換衣著,除非出門或上哪位太太家做客,才會換上一件我母親為他洗燙平整乾淨的襯衣。也許他想盡量減少母親的負擔,更可能的是他根本不修邊幅。因為幾十年的歲月證明,就是在我有了嬸嬸之後,他也依然如故:襯衣領子總像沒有洗過,質地很好的毛呢大衣里,不知藏著多少塵土,被子、床單的情狀,和襯衣領子差不了多少……好像仍然過著沒人照料的、單身漢的潦倒日子。

他吸煙吸得很兇。清早起來,只要他一打開房門,便有濃濃的煙霧滾滾湧出,他那窄小的房門活像個大煙囪。好像他一夜沒睡,挺辛勞地燒了一夜濕柴火。

長大以後才知道,《北望園的春天》那本集子里的好幾篇小說,就是他穿著臟襯衣,在那冒著團團煙霧的房間里寫就的。要是我想念兒時在桂林的生活,我會在那本集子里找到昔日的房間、竹圍牆、冬青樹、草地、雞群、鄰家的保姆和太太,以及我父親、我母親和我自己的影子。

我自認並非十分淘氣的孩子,但我經常挨父親的揍。或因為他的心情不好,或因為沒錢買米,或因為前方戰事吃緊,或因為他在哪裡受了窩囊氣……好像一揍我,他的心情就可以變好,就有錢買米,前方就可以打勝仗,他便不再受人欺凌……

因此,大概叔叔也認為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孩子,不然為什麼老是挨揍?也因此我想他是不喜歡我的,我也不曾記得他和我玩耍。

雖然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會期間,有人鼓勵我的創作,他說:「那是不會錯的,小時候就很聰明,我帶她上街,每每經過糖果店,她總是說:『叔叔,我不吃糖。』」

「那麼您給我買糖了嗎?」

「當然是買的了。」

並非我要為自己小小的狡黠辯白,這件事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們的友誼是在以後。

一九五四年我們開始通信,那時我還在撫順讀中學。

我想我之所以寫信給他,是因為不知哪本書或哪首詩引動了我對文學的興趣。我像某些自視極高的文學青年一樣,對文學其實一知半解,可不論對什麼都敢妄加評論,以為文學不論是誰想干就能幹,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隨便進去胡說八道的清談館……

我對他的教訓感到非常失望,覺得他對我板著作家的面孔,挑剔、難以對話,我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有時我還使小性子……總而言之,我多半還是把他當叔叔,而沒有當作家。

其實他對我的所謂創作極其認真,並不因為我是他的晚輩而對我有些許的不平等。他送給我的每一本書,都鄭重其事地簽上名字,端蓋著印章。

一九五五年春天,他去黑龍江國營農場體驗生活,特地繞道撫順看我,住在車站附近一家二層樓的小旅館裡。那旅館的名字我全然不記得了,只記得窄小的樓梯和昏暗的燈光,住在那裡,一定很不舒服。

對一個珍惜時間的作家來說,繞道撫順耗費的兩天時間意味著什麼!在這之前,他曾寫信給我:「……明天是你的節日,我送一點什麼禮物好呢?一時想不出來,鋼筆一定是你需要的,又不好郵,是不是我路過瀋陽的時候帶給你呢?又不知撫順離瀋陽多遠,坐幾個小時的火車……」

從瀋陽繞道撫順顯然難為了他,他可不是跑單幫的角色,但他還是來了。

他看到我很高興,我一定使他想起青年時代許多美好的回憶,或不如說我就是他的青年時代。

那時我真不懂事,我甚至不記得他對我說了什麼,而且他走的那天下午,因為學校開運動會,我竟也沒有請假到車站為他送行。記得我後來寫信向他表示歉意,雖然他在回信里說「……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如你心,有時不如意。因為環境究竟是決定人的意識的第一性……」但我感到,我還是傷了他的心。

我越是年長,越是後悔,那次運動會我就是不參加又算得了什麼?什麼時候我又變成了循規蹈矩的學生?

我常常讓他失望。或因為任性,或學習不好,或政治不求上進,或沒有考上留蘇預備生(這是他多次寫信寄希望於我的),或我要看什麼演出,等他給我買好了票,我又沒去看等等,只有一樣我如了他的願,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到北京讀書後,若是我久日沒有消息,他便會來信問我生活怎樣,是否需要錢用,學習如何、有沒有長進,又寫了什麼新詩,拿去給他看看……

大學一年級時,我忽然寫起詩來,他卻認真地當回事。勸我多讀涅克拉索夫《誰在俄羅斯生活得自由?》那樣的著作,而普希金的譯文,以瞿秋白的《茨岡》為最好……

而我聽了也就聽了,寫詩於我不過是一陣心血來潮的衝動,卻耗費他許多時間,去審讀我那既無才情又未經過苦心推敲的詩句,之後還要對我認真地加以指點。

等我自己也開始寫作,也碰上那種連認識也不認識的人,動輒拿來一本幾萬、十幾萬的文稿「恭請指正」,我才知道厲害。

我把自己正在寫的、編輯部急等用的文章丟在一邊,一字字地給他看完,並給他聯繫好出版社,請他和出版社談談,聽聽出版社的意見,如何將文章改得更好……他卻把這部稿子扔到一邊,又拿來一部幾萬字的小說「恭請指正」。我真佩服他們的才思,敏捷得如同自來水龍頭,只要一擰,就嘩嘩地往外流。

他們或是要求你給他介紹這位名人,或是要求你給他介紹那位影星,好像那些名人影星全在我兜里裝著,隨便一掏,就能掏出幾個。

可是,他究竟要不要寫點什麼?這樣問題是不能問的,你若問了,他就會不高興,說你傲慢,背地裡還會把你罵得狗血噴頭。

這景況真有點像魯迅先生說的「謀財害命」。

同樣,我那時也差不多是這樣無償地剝削了駱叔叔。說無償,是因為我並未寫出、也沒有打算認真寫出一行像樣的詩句,來報答他對我的栽培和他為我付出的辛勞。

寫詩的衝動,終於像水一樣地流過,我連那個寫詩的筆記本也沒有留下,他也不再提我寫詩的事。

一九五五年三月,他寫信告訴我,他正在寫一個有關父親和女兒的故事,那就是後來發表的《父女倆》。信中詳細地寫了故事的梗概和立意,而我卻是在若干年後才去讀它。

和我這樣一個渾渾噩噩的毛孩子談創作,一定是因為創作的激情在猛烈叩打他的心,他希望有人來分享那一份衝動。而我那時卻不懂得這份愉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回信時不但對這篇小說沒有些許的反應,好像提都沒提。

而現在,我會不時翻開他的小說。它們始終經得起琢磨,我敢說,他的小說在中國文壇上堪稱一流。

能夠認真聽取他的指教,並和他進行認真的對話,是在我吃盡苦頭,栽夠了跟頭之後。

一九七三年,我從幹校回來後,常去地安門寓所看望他。那是一個已經不能寫作的時期,以後還能不能寫,誰也不知道,反正已經有好些人下決心洗手不幹。我以為他被那樣批鬥之後,也早已死了舞文弄墨的心。誰知他從床底下,從抄家後僅剩的一個書櫃里,從案頭,捧過一摞摞手稿,像兒童一樣得意地告訴我,他在研究鐘鼎文,並在編著《金文新考》。

我環視他那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房子,不知怎麼想起曹雪芹的晚年。天棚上,幾處裱紙,像北方小孩冬天用的屁簾兒一樣耷拉著,穿堂風一過,它們就飄搖起來。

電燈是昏暗的,那幾年電力不足,老是停電。

僅有的一張寫字檯上,不但堆放著書籍、稿紙、筆墨,也堆放著切菜板、大白菜、切面、菜刀、碗盞、煤球爐子……

由於沒有廚房,一到做飯的時候,這間屋子裡滿地堆放著炒鍋、砂鍋、洗碗的水盆、洗菜的水盆、和面的面盆……我只要找到一個能坐的地方,就再也不敢輕易起來走動,生怕一不小心踢翻什麼盆子。而找到一個坐的地方也不容易,每個凳子上或放著米袋子,或放著報紙,或放著暫時不穿的衣服。

房間里真冷,煤球爐子經常滅火。我每次去看望他,幾乎都要碰上生爐子這個節目。煤球爐子倒挺容易生著,可我們經常因為談話忘記加煤球,然後不得不重新生爐子。有幾次我凍得不得不穿著皮大衣坐在房間里,在這樣冷的房間里伸出手指頭握筆寫作,一定很辛苦,再說,他可坐在什麼地方寫啊?

那個時期,大概難得有人和他、也難得有人和我談論這類話題,我們常常談得很興奮,嬸子就會心驚肉跳地阻止我們:「小聲點,小聲點!」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讓隔壁的鄰居打怕了,我卻恨不得找碴兒和那鄰居打上一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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