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母親的廚房

最後,日子還是得一日三餐地過下去,便只好走進母親的廚房。雖然母親一九八七年就從廚房退役,但當她在世和剛剛走開的日子裡,我總覺得廚房還是母親的。

我站在廚房裡,為從老廚房帶過來的一刀、一鏟、一瓢、一碗、一筷、一勺而傷情。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母親用過的。

也為母親沒能見到這新廚房和新廚房裡的每一樣新東西而嘴裡發苦,心裡發灰。

為新廚房置辦這個帶烤箱的、四個火眼的爐子時,母親還健在,我曾誇下海口:「媽,等咱們搬進新家,我給您烤蛋糕、烤雞吃。」

看看地面,也是怕母親上了年紀,腿腳不便,鋪了防滑地磚。可是,母親根本就沒能走進這個新家。

廚房裡的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對我說:現在,終於到了你單獨對付日子的時候了。

我覺得無從下手。

翻出母親的菜譜,每一頁都像被油熗過的蔥花,四邊焦黃。讓我依然能在那上面嗅出母親調出的油、鹽、醬、醋,人生百味。

也想起母親穿著用我的勞動布舊大衣改制的又長又大、取其堅牢久遠的圍裙,戴著老花鏡,俯身在廚房碗柜上看菜譜的情景。

那副老花鏡,還真有一段故事。

記得母親的「關係」還沒有從她退休的小學轉到北京來的時候,她必須經常到新街口郵局領取每月的退休工資;或給原單位寄信,請求幫助辦理落戶北京所需的,其實毫無必要,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或是郵寄同樣毫無必要,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那些手續辦起來,就像通俗小說那樣節外生枝,於是這樣的信件,就只好日以繼夜地往來下去。

那次,母親又到新街口郵局寄這些玩意兒,回家以後,大事不好地發現老花鏡丟了。馬上返回新街口郵局,而且不惜犧牲地花五分錢坐了公共汽車。

平時她去新街口,都是以步代車,即便購物回來,也是背著、抱著,走一走、歇一歇,捨不得花五分錢坐一回公共汽車。

可以想見母親找得多麼仔細,大概就差沒有把新街口郵局的地,刮下一層皮。

她茫然地對著突然變得非常之大的新街口郵局,弄不懂為什麼找不到她的眼鏡了。

用母親的話說,我們那時可謂窮得叮噹亂響,更何況配眼鏡的時候,我堅持要最好的鏡片。別的我不懂,只知道眼睛對人是非常重要的器官。一九六六年,那副十三塊多錢的鏡片,可以說是老花鏡里最好的鏡片了。誰知二十五年後,母親還是面臨失明、人體各器官功能衰竭、卒中而去,或是以她八十歲的高齡上手術台的抉擇。

回家以後,她失魂落魄、反反覆復對我念叨丟眼鏡的事,丟了這麼貴的眼鏡,母親可不覺得像是犯了萬死之罪。

很長一段時間,就在花十幾塊錢又配了一副老花鏡後,母親還不死心地到新街口郵局探問:有沒有人撿到一副老花鏡?

沒有!

老花鏡不像近視鏡,特別那時母親的老花的度數還不很深,又僅僅是老花,大多數老人都可通用。儘管當時已大力開展學雷鋒的運動,只怪母親運氣不佳,始終沒有碰上一個活雷鋒。

她僅僅是找那副眼鏡嗎?

每每想起生活給母親的這份折磨,我就仇恨這個生活。

後配的這副眼鏡,用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九〇年,即便戴著它也看不清楚東西的時候。那時還以為度數不夠了,並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腦垂體瘤壓迫視神經的緣故。再到眼鏡店去配一副,配眼鏡的技師無論如何測不出她的度數。我們哪裡知道,她的眼睛幾近失明,怎麼還能測出度數?我央求驗光的技師,好歹給算個度數……最後勉強配了一副,是純粹的「擺設」了。

這個「擺設」,已經帶給她最愛的外孫女兒,留作最後的紀念。而那報廢的眼鏡,連同它破敗的盒子,我將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時候。那不但是母親的念物,也是我們那個時期生活的念物。

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鉤,就像給學生判作業、判卷子時打的對鉤。

那些用鉛筆畫的鉤子,下筆處滑出一個起伏,又瀟洒地揚起它們的長尾,直揮東北,帶著當了一輩子教師的母親的自如。

那些鋼筆畫的鉤子,像是被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穩的筆尖,小心、拘謹、生怕打擾誰似的,縮在菜目的後面而不是前面,個個都是母親這一輩子的註腳,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磨滅不了了。

我怎麼也不能明白,為什麼用鉛筆畫的鉤子,和用鋼筆畫的鉤子,會有這樣的不同。

那些畫了鉤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粉皮涼拌白肉、炒豬肝、西紅柿燜牛肉等等。

魚蝦類的菜譜,檔次最高的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不是煎蒸帶魚,就是香肥帶魚,蝦、蟹、鱉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們早就堅決、果斷地切斷了腦子裡的這部分線路。

就是這本菜譜,還是我當作家後,唐棣給母親買的。

不過,我們家從切幾片白菜幫子用鹽腌腌就是一道菜,到買菜譜,已是鳥槍換炮了。

其實像西紅柿燜牛肉、蔥花餅、家常餅、綠豆米粥、炸荷包蛋之類,母親早已爐火純青,其他勾畫的各項,沒有一項付諸實施。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了鉤、本打算給我們做,而又不知道為什麼終於沒有做的菜目。這樣想過來,那樣想過去,恐怕還會不停地想下去。

我終究沒能照著母親的菜譜,做出一份菜來。

一般是對付著過日子,麵包、速食麵、速凍餃子餛飩之類的半成品,再就是期待著到什麼地方蹭一頓,換換口味,吃回來又可以對付幾天。

有時也到菜市場轉轉,東看看、西瞅瞅地無從下手,便提溜著一點什麼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回家了。回到家來,面對著那點什麼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黃瓜的「老三樣」。

今年春天,在市場上看到豌豆,也許是改良後的品種,顆粒很飽滿。想起去年春天,母親還給我們剝豌豆呢。我們常常買豌豆,一是我們愛吃,二來也是為了給母親找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母親是很寂寞的。

她的一生都很寂寞。

女兒在六月二十九日的信中還寫道:

……我有時夢見姥姥,都是非常安詳的、過得很平安的日子,覺得十分安慰。雖然醒了以後會難過,畢竟比做噩夢要讓人感到安慰得多。我也常常後悔,沒能同姥姥多在一起。我在家時,也總是跑來跑去,誰想到會有這一天呢?她這一輩子真正的是寂寞極了!而且是一種無私的寂寞,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沒能和她在一起的時候。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她坐在窗前,伸著頭向外張望的情景:盼你回來,盼我回來,要不就是看大院里的人來人往。讓我多傷心。可當時這情景看在眼裡,卻從來沒往心裡去,倒是現在記得越發清楚。不說了,又要讓你傷心了……

也曾有過讓母親織織毛線的想法,家裡有不少用不著的毛線,也只是說說而已,到了兒也沒能把毛線給她。

…………

盡量回憶母親在廚房裡的勞作。

漸漸地,有一耳朵、沒一耳朵聽到的,有關廚房裡的話,一一再現出來。

冬天又來了,大白菜上市了,想起母親還能勞作的年頭,到了買儲存白菜的時節,就買「青口菜」,她的經驗是青口菜開鍋就爛,還略帶甜味。

做米飯也是按照母親的辦法,手掌平按在米上,水要漫過手背;或指尖觸米,水深至第一個指節,水量就算合適。不過好米和機米又有所不同……

漸漸地,除了能上檯面的菜,一般的炒菜我也能湊合著做了。只是母親卻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親做的「張老太太烙餅」了。

我敢說,母親的烙餅,飯館都趕不上。她在世的時候,我們老說,應該開一家「張老太太餅店」,以發揚光大母親的技藝。每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好事臨門也還是愁眉苦臉的母親,臉上便難得地放了光。就連她臉上的褶子,似乎也展平了許多。對她來說,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們的快樂,哪怕是一時的高興連在一起的話,都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還有母親的炸醬麵。

人說了,不就是烙餅、炸醬麵嗎!

倒不因為是自己母親的手藝,不知母親用的什麼訣竅,她烙的餅、炸的醬,就是別具一格。也不是沒有吃過烹調高手的烙餅和炸醬麵,可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個味兒。

心裡明白,往日吃母親做的烙餅、炸醬麵的歡樂,是跟著母親永遠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餅和炸醬麵,就忍不住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烙餅、炸醬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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