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魚餌

這是一個出新的時代,就像老年間有過的出紅、出藍、出白等等時代一樣。

連世界氣候,也未能免俗地熱鬧起來,不該熱的地方奇熱,不該冷的地方奇冷;不該出太陽的地方老出太陽,該出太陽的地方老不出太陽;該發大水的地方老不發大水,不該發大水的地方老發大水;不該長毛的地方老長毛,該長毛的地方老不長毛;該死的人老不死,不該死的人老死……

該……不該……

不該……該……

我不但糊塗了,而且連這個「該」字怎麼寫也不知道了,橫看豎看,越看越不像(這兩句,有點像從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里躉來的。沒辦法,才分如此,您再往下看,通篇都有這種可疑之處。我先不打自招,做賊心虛地掛出降旗來個鋪墊,省得那些專門剔縫溜邊的行家砸我)。

見我這樣寫,他罵了我一句:王八。

我問為什麼是王八,而不是別的?

他說,王八的眼睛長在額上,總是往高處看。

我很懷疑他這個關於王八的結論,但我在這方面一無所知,不敢與人深入討論,所以我很知心地說,若想在這個碼頭上有個立錐之地,這幫爺萬萬不可得罪。別的不敢奢望,弄點稿費還是實的,不然物價這麼漲,怎麼活?因此,我還準備湊合一部《金瓶梅演義》。

我的話肯定讓他感到臟不忍睹,他睃了我一眼,道一句「庸俗不堪」,拂袖而去。

我竟無不適之感,接著往下寫。

可我越來越鬧不清這個「該」字是怎麼回事,只好停筆,到大街上逛逛。在街上,我嗅了幾個臭胳肢窩,尋了一番花,問了一番柳,回來再寫,就覺得腦子清楚了許多。有時候,人就得這麼惡治,尤其對痼疾頑症,任何辦法都已束手無策之時,以毒攻毒很可能就是最後的撒手鐧。

這一年的夏天奇熱,太陽便很咸,到了正午就更咸,鹹得連人,連狗,連貓,連死的、活的,都像在太陽里腌過。

所以有那麼一個人,你可以叫他AB,這個上午過得又不順當。此人年近六十,把一個活了六十年的人的過去叫作一輩子,大概不算言過其實。他一輩子大大小小的機遇,無不處在有無之間的交叉點上,準星稍稍偏「無」。這個稍稍,是真正的稍稍,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於是他的臉上,就有一種荒地般的蕭瑟和認命的無奈,又有一種很拿自己當回事,或不拿自己當回事的自暴自棄。隨時準備信仰任何學派、學說、主義,以及摩門教、小亞細亞宗教、瑪雅宗教、天方教、太平道等等(見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宗教詞典》),並為之英勇獻身。

所以很難把他歸入哪一門類,或哪一種顏色。這種分不出類別或顏色的人,是無法弄清什麼是順當,什麼是不順當的。

好比今天,也許他買的魚鉤如姜子牙的魚鉤一樣無鉤;也許他挖的蚯蚓條條細如髮絲,正常的魚恐怕不會以此為魚餌……

事無巨細,莫不如此,他也就不覺得什麼是不順當了。

只是不想回家,便到湖邊獨享垂釣或並非垂釣的樂趣。

常言道:誰幹缺德事,誰養的兒子沒屁眼兒。

BA的兒子倒是有屁眼兒,可上午他的兒媳卻生了一個沒屁眼兒的孫子。這也許叫隔代效應。

於是便到湖邊乘涼,且細細品味因果報應的神秘。

湖水呈黑藍色,質稠,難說深淺,從無波浪漣漪之類的浪漫。

嘗有好事者測而量之,或測得深度三百米,或量得深度三米,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湖邊的山石並不猙獰,平和規整;市內公園內的長椅,隔三岔五列於湖畔,以便遊人歇息。

湖上時吹陰苦之風,且氤氳之氣常漫,遊人到此總覺異樣:好比六根凈盡者復又回歸紅塵;追名逐利者復又四大皆空……人們在膩味了千篇一律的日子,或慣常扮演的角色之後,便來此娛樂中心,體味一下改頭換面的樂趣。

對湖內有魚、無魚,雖亦眾說紛紜,鑒於湖之深淺,多次測量不得結果的事實,人們也就知難而退。

對於此湖,人們唯一沒有爭議之處的是,這可能是個死湖。

聽到這個結論,那湖不禁竊笑,你們怎知我是死湖!

BA方在湖邊坐定,便見AB拖泥帶水地舉著魚竿、挎著魚簍、提著盛魚餌的鐵皮罐,三步兩步地走來。而且不知所樂地樂著,看也不看,更談不上選擇,一屁股坐在BA旁的石頭上。BA眼見那石頭上有一尖突部分,卻不見AB有任何不適的反應,便隱隱覺得有些不靜,不祥。彷彿狼群里來了一隻羊,或是黃鼠狼群里來了一隻雞,剛想起身另擇凈地,又覺得一動不如一靜,便堅守陣地坐下去,委曲求全地看著AB神神道道地忙活。

蚯蚓太細,很難穿到魚鉤上去,即便那是一個沒有鉤子的魚鉤。但AB極有耐心,一輩子都不順溜的人,耐心往往很富裕。雖然BA已在一旁哧哧有聲,AB似未聽見。他的臉和魚鉤湊得很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手一起使勁,恨不能把自己也穿上魚鉤。

當蚯蚓終於被穿上魚鉤後,AB就有了大事已畢的滿足,至此,BA覺得對AB已然了解頗深。

AB照章辦事地甩出魚竿,任魚鉤刺入黑而稠的湖心,這時,他轉過臉,並不打算看什麼地看看四周,這才發現,腌過似的BA坐在近處的石上,不覺發出也是腌過似的一笑。然後轉過頭去,面對他其實沒有什麼興味的湖,隱隱覺得,或許這死湖對自己更為安全。

湖上久久不見動靜,只有那陰苦之風,時不時地吹過。

既然蚯蚓穿上魚鉤,AB便無其他奢求,只管舉著魚竿,漫無目的地遐想。想到自己終能與他人一般無二地干著什麼,心中甚慰。口中便牙疼似的吟出一串串絕唱,於是那不知深淺、陰風繚繞的湖,像是遇到知音,忽近忽遠地熱鬧起來,竟像有了些或苦或甜,或喜或悲的活氣。這景象揉搓著人們的肝腸,也撩撥起人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

於是BA接著思量因果報應的神秘,想起沒有屁眼兒的孫子,腦子裡飄浮起從未有過的念頭,諸如「回憶」「人生」這一類深刻而膚淺、嚴肅而荒唐、浪漫而至卡通的字眼……不知該讚美老天爺瞎了眼,還是詛咒他有眼;不知他虧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虧了他。臉上顯出不是絕處逢生,就是馬上對著太陽穴扣扳機的神情。在鼻酸一番,眼熱一番,又之乎者也地唏噓一番後,他考慮,對一切是否應該重新認識,重新估計,重新平衡?

就在此時,AB的魚漂可疑地動了一動,湖上那陰苦之風也驟然息止,似乎在傾聽和期待,也似乎在積蓄力量,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獻出它可怖的狂喜或可敬的復仇。一陣輕顫,同時從AB和BA的頭頂流向了腳心,BA情不自禁地發出一個未卜先知的尖聲。

我知道你笑什麼。AB突然變得聰明絕頂。

唉,說知,未必是知;不說知,或許才是知。BA忽明忽暗著他的兩隻眼睛。

這時,他們對望了一眼,卻沒有從彼此的眼睛裡找到一絲此時此刻可以相通、可以認同的東西,沒有。於是再無反悔餘地地掉轉了自己的頭。

魚漂上的動靜,已不必質疑,一輩子活得如乞丐般的AB,突然有了竊賊得手的心理。

於是命運、機遇這一類「實而至虛」,「具體而抽象」,「下里巴人而至陽春白雪」的字眼,竟也紛至沓來。從來無所作為的五官,突然間也有了決一死戰的壯烈。便不由得拽了拽魚竿,竿上竟有了墜墜的感覺,自落娘胎以來始終空白的心境,憑空便有了些「老人與海」的意思。只能是意思,不能苛求,因為一輩子沒見過海,也就不曾在海上捕魚,自然算不得海上的漁夫,如此,只能是有了些意思。有了些意思,已屬難得,在十分難得的感慨中,將魚竿一揚,一條如指甲蓋般大小、多邊、顏色複雜得讓人難以確認,你可以說它是魚,又可以說它不是魚,或隨便說它是你所希望的什麼的東西,被AB扽上岸來。

如果一定說它是魚,那麼也只能是一條哪怕有一厘血性的人也會感到尷尬的魚,是任什麼癟三也會把它扔回水裡的魚……但AB卻覺得,一個偉大得讓他起雞皮疙瘩的時刻,終於來臨。先是一片茫然,接下來他覺得頭頂著的是湖,腳踩著的是天,最後才有了割捨尾巴的痛感和快感。

他的嗓音也突然變得像個太監。魚!魚!他喊著。證實著,懷疑著;肯定著,否定著;宣告著,遮擋著。一瞬間,一個不曾存在、不敢奢望的人生,便如此貪婪而忘我、自信而卑微地宣告了它的新生。

「這是魚嗎?」BA依舊穩坐在一旁,陰陽八卦地估量著這條在腌過的草地上蹦躂得十分專橫的「魚」。

AB繼續往魚鉤上穿蚯蚓,這次,很容易就穿上了。一旦釣上一條暫時還說不清是不是魚的魚,一切似乎都無師自通了。

可他又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在對自己生出無限敬仰的同時,又生出無限的輕蔑。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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