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冰糖葫蘆——」

已經「六九」了,天還是那麼冷。

呼,呼,呼,颳了兩天的西北風,像把大鐵掃帚,別說是破紙片兒、花生皮兒,就是小石頭子兒,也被它掃得精光。

路上的行人,眼見得少了許多,就連那些衚衕串子,也不在街上溜達了。萬不得已非出門兒不可的人,也是用大毛圍巾,把腦袋裹得嚴嚴實實,再戴上個大口罩,只留下兩隻眯縫的眼,天冷,連人的眼睛也縮水了。沒錯,物理書上說過,冷縮熱脹。

能在這冷風地里站住腳,挺著腰板掙飯吃的,全是讓生活錘打過的漢子。不信,就聽聽這賣瓜子兒、賣麵包、賣口香糖……的吆喝吧,順著冷風,能送出去老遠。不經心的人,乍一聽只覺得敞亮、熱火,可是再仔細咂摸咂摸,准能從那聲調的韻味里,咂摸出點滋味。什麼滋味?一下也挺難說清,反正什麼滋味都有。

「芝麻」怕咂摸,又禁不住咂摸,那滋味會一直鑽進他的心坎,甚至鑽進他的鼻、眼。他一聽就能明白,那哥兒幾個跟他一樣,全是不得不吃閑飯、又不想吃閑飯、自找活路的待業青年。

這會兒,他又傻獃獃地站著,琢磨那吆喝聲里的滋味呢。

馬路旁售貨亭的煙囪里,噼噼啪啪又飛出一串火星子,賣貨大嬸又往煤爐子里加煤球了。她拉開售貨小窗,沖「芝麻」喊了一嗓子:「嗨!小子,進來暖和暖和吧!」

隔著玻璃小拉窗,她瞅了「芝麻」老半天了。他就那麼杵在冷風裡,也不吆喝,也不張羅。打從他站在這兒起,也沒見他賣出去幾串冰糖葫蘆。干這個買賣,這小子準是頭一回,還是個瘸子。拉挎著一條腿,還得站在冷風地里掙飯吃,唉,真是難為他了。那麼大的個頭兒,一拳頭能砸塌一堵牆,這會兒卻只能摩挲著兩隻大手,不知怎麼對付眼前那一串串冰糖葫蘆。

「不啦,謝謝您啦。」「芝麻」想沖大嬸笑笑,可腮幫上的肌肉,凍得梆梆硬,只好使勁咧咧嘴,算是笑過了。

這大嬸挺好,售貨亭上掛的厚實棉門帘也挺好,貨架上那些酒瓶、香煙、火柴盒,還有賣貨大嬸那胖乎乎的圓臉,全讓「芝麻」打心眼兒里喜歡,全讓他覺得了不起,全顯出一副心滿意足、扎紮實實的神氣……

「芝麻」好羨慕啊!倒不是因為怕冷,年輕輕的,冷,算什麼!他不像有些人,成天價不是埋怨這個,就是埋怨那個,除了眼下他非得吆喝「冰糖葫蘆——」這件讓他張不開嘴的事,幾乎什麼事都讓他羨慕。就連挖下水道的清潔工,他也羨慕。好歹,那是吃公糧的、正兒八經的活兒。

他這算什麼,誰知道那些買冰糖葫蘆的人怎麼看待他?小財迷?下三爛?現在人們說起待業青年的口氣,真叫人受不了。

誰願意當待業青年!「芝麻」能等,能體諒國家的困難。可是買冰糖葫蘆的人,是不是都能這麼想?「芝麻」的鼻子里,又湧起一個酸溜溜的味兒,他趕緊咽了口唾沫。

又有好些下電車的人涌了過來,「芝麻」趕緊低下頭,來回倒騰著那些已經碼得整整齊齊的冰糖葫蘆,心裡像是敲著一面小鼓。「芝麻」倒是聽過不少鼓聲,從記事兒起,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整天地遊行,喊口號,敲鼓。可留在他腦子裡最清晰的鼓聲只有一次:加入少先隊那一天的鼓聲。太陽,藍天,隊旗。白襯衣,紅領巾。「咚,噠啦噠啦;咚,噠啦噠啦;咚,噠啦;咚,噠啦;咚,噠啦噠啦……」清脆、明快,甚至有點浮躁。而他心裡的「鼓聲」,完全不是那個板眼了……

雖然心裡有個聲音在催促他,你倒是吆喝呀!怕什麼?誰認識誰呀?瞧瞧人家,不都吆喝得挺帶勁兒?人家能行,你怎麼就不行!

於是他憋足一口氣,像第一次跳水那樣,豁出條命,喊他一嗓子又怎麼著……不成,還是張不開嘴。最後,他巴不得路上別再有行人,省得他老得為喊一嗓子「冰糖葫蘆——」發怵。

一小隊解放軍過去了,個個像是比賽誰的嗓門大似的唱著列隊歌曲,「芝麻」那木格稜稜的心,這才覺得活泛起來。

還是解放軍行,就連唱歌也像接到攻佔某高地的命令,豁出命來也得佔領它。那些歌曲,雖不像河北梆子那樣攪得人肝兒、腸兒、肚兒發酸發疼,也不像京韻大鼓那麼讓人慢條斯理地咂摸滋味,可是它雄壯,和著跺得挺響、挺整齊的腳步,讓一邊兒聽著的人,跟著也來了精氣神兒。

他們像是剛在澡堂子里洗過澡,有人手裡還拎著裝毛巾、肥皂盒的小塑料袋,一個個臉蛋紅撲撲的亮,就像「芝麻」的嫂子剛用去污粉擦過的那個銅臉盆,明光鋥亮。那個臉盆,據說還是他爺爺當年剃頭挑子上的家當。

這兩年人們變得好捯飭了,眼下頂時興的喇叭褲固然好看,穿上以後,越發顯得腿長,又有那麼股子帥勁兒。可比起這身綠軍裝呢?喇叭褲可就掉份兒了。

在所有的服裝里,「芝麻」最喜歡綠軍裝。這身衣服,能上能下,不論什麼場合,穿著它都很體面。唉,可惜他這輩子沒有穿軍裝的份兒了。

人在娘胎里的時候,誰也不敢保險生下來會不會遇上擰了脖子,或是多長了一個指頭的事,可人人心裡都有的那隻愛飛的鷹,並不因為長了個歪脖,或多長一個手指頭,就斷了翅膀。

「芝麻」沒什麼大不了的奢望,說出來沒準兒還會招人笑話:瞧瞧,這人多沒理想。

忘乎所以的時候,「芝麻」常常想像自己在籃球場上如何馳騁風雲,風頭出盡……當然比不上穆鐵柱,「芝麻」也沒敢往那上面想。個頭兒是足夠的,可是光有個頭兒頂什麼用,全讓那條瘸腿給拐帶完嘍。現在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在床頭上貼滿報紙上剪下來的穆鐵柱的照片了。多早晚想起來,他多早晚為老穆抱屈,街上有那麼多賣電影明星照片的,為什麼就沒有賣老穆照片的?論功勞,論觀眾的多少,老穆比哪個明星差?!

還有呢,那就更提不上牙了。比方說,「芝麻」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信息,認準了男人英俊不英俊,和鬍子的關係很大。誰不希望自己英俊?腿瘸,有一臉讓人覺得威武的鬍子也行,可是每照一次鏡子,都讓「芝麻」窩一回心。他的鬍子,簡直算不上鬍子,而是耗子嘴上支棱著的幾根有限的、屈指可數的須子。他那片鏡子挺小,一次只能照半拉臉,或是半個下巴。不過小也有小的好處,可以光照自己願意照的地方,比方眼睛、眉毛,也可以不照自己不願意照的地方,比方那個很像有個九十度角的三角板鼻子。好在哥哥有把像原始森林那樣茂密的絡腮鬍子,要是有個傻頭傻腦的蒼蠅或蚊子鑽進去,這輩子也甭想再活著飛出來。

鬍子也好,鼻子也好,腿也好,全是板上釘釘的事,怨天怨地也沒用。「芝麻」會給自己解心煩,遇見什麼不遂心的事,他總愛這麼想:這件事情上虧了,興許還能從別的事上找補回來,這輩子長著哪。要說人一輩子老順心,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兒;要說人這一輩子凈倒霉,老天爺還有眼沒眼?就比方說,爹媽過世早,哥哥嫂子可全疼他。

那邊,又來了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子,看樣子是個老手。擺開攤子,木頭箱子一掀蓋,嗬,箱子里兒糊的全是雪白的紙,幾串通紅透亮的冰糖葫蘆,往箱子上的小眼兒里一插,那個鮮靈、耀眼,讓人一看就想咬上一口。

他一來,「芝麻」覺得有了伴兒,也壯了膽。他很想跟那小子搭搭話,聊聊賣冰糖葫蘆有多麼不易……什麼不易?操的心、費的力,倒也不去說,單說說心裡那不明不白、酸溜溜的味兒吧。興許那小子心裡,也藏著和他差不離兒的窩心事。

可那小子,找碴兒似的或瞧他不順眼,時不時地瞪他幾眼。一撮不屈不撓的頭髮,雞冠子一樣豎在頭頂上,兩隻手揣在褲兜里,縮著個肩膀,夾著兩條腿,在馬路牙子上不停地蹦上蹦下。一邊兒蹦,一邊兒挺著細長的脖子,不停地吆喝:「冰糖葫蘆哎——冰糖葫蘆!」活像一隻斗架的公雞,就連他的吆喝聲,也像公雞打鳴兒,拖得又響又長。

「芝麻」學著他的架勢,狠心地把臉往下一拉,吆喝了一聲:「冰糖葫蘆——」不行,簡直就不像自己的聲音了。可不管怎麼著,多虧有了那小子,他才能吆喝出這一嗓子。咳,到底有了個開頭,往下就不顯得那麼難了。

這一來,那小子吆喝得更來勁了,好像和「芝麻」比賽,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高昂。哪怕有一個人經過,不管人家打算或是不打算買,他總是覥著笑臉,拿著幾串冰糖葫蘆,湊到人家跟前:「同志,給您家小朋友買兩串吧,冰糖葫蘆,開胃消食。」

或是:「姑娘,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蘆,來一串吧。」

沒法兒,「芝麻」的生意,全讓他搶走了。

「芝麻」有點來氣,好像遭了誰的欺負。

那小子像是更得意了,就是沒人經過,他也會伸著脖子窮喊:「冰糖葫蘆——」得,讓唾沫嗆住了。

「芝麻」想:喊哪,你倒是接著喊哪。

他喊不出來了,不停地咳嗽,臉憋得通紅,腦門上的青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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