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一生太長了

作為一隻狼,我真不該沒完沒了地琢磨這個問題:這條河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老執著在這個問題上,緊接著就會想:它往哪裡去?

世界上有很多問題,其實是永遠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即便作為一隻狼,也會使自己的一生充滿煩惱。

可我偏偏就是這樣一隻十分明白卻又執迷不悟的狼。

不論誰,在他的一生中,總得有一處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地方,一個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對象。是不是?

儘管狼的一生並不長久,不過十幾年的樣子,但在這個從來不易施捨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這樣一個對象或去處,那一生的日子就會顯得太長太長了。

不過我覺得,一個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對象,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一處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地方。

應該說,作為一隻狼,我是幸運的,在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這麼一條蒼茫的大河。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屬於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擁有什麼,然而我知道這條河是屬於我的,僅僅屬於我。

河流喧嘩而沉默。

每當我帶領我們那個狼群,沿著這條河流尋覓食物的時候,都會向它投上一瞥,並會不由自主地想,是誰把大地山巒劈開,給這河流讓出了如此寬闊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嶺,無阻無攔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卻得死守在我們這個狼群的領地上?

而當我獨自沿著這條河,巡查我們這個狼群的領地時,我便會停下匆忙的腳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無羈無絆、浩浩蕩蕩地瀟洒遠去,總覺得它會把我那些顛三倒四、不是一隻狼所應該有的思緒帶走,帶走……

至於帶到哪裡,並不重要。

當我默默地看著我那顛三倒四的思緒和我對它說的那些昏話,隨水而去的時候,我那總在躁動不安的心,至少有那麼一會兒能踏實下來。

我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奔騰不已的河流,思忖著它是否有過疑惑、煩惱?

又是什麼力量驅趕著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撓,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地流著,流向也許有結果、也許沒有結果,也許有目的、也許沒有目的,也許有盡頭、也許沒有盡頭的一個地方?

它有沒有故鄉,即便有故鄉,也不介意遠走他鄉?或是它自己願意流浪?

它的源頭在哪裡,即便找到它的源頭,那源頭又是因何而生?

或許無所不知的人類可以回答這些問題。可人類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頭不對馬嘴,如此的風馬牛不相及,就像他們對我們的解釋。

他們連自己的事都說不清楚,怎麼就能把我們的事說得頭頭是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有誰見過能把自己的事說清楚的人?

我又犯了糊塗,險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麼東西的回答上。

如果某種生命,已然無法面對他們那個世界的種種尷尬,便以對某種似乎比他們強勢的東西的演繹,給自己壯膽、造勢的話,那他們的世界就臨近崩潰的邊緣了。

有誰見過我們狼或是獅子、豹子……會藉助這種藏著掖著無數貓兒膩的演繹,來給自己壯膽、來超度自己,以擺脫自己的困境?

不,我們從來不這麼干,我們狼也好,豹子、獅子也好,只要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了指望,我們也沒有了前途,我們就會選擇離開,而不會如此這般的苟延殘喘。

…………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處。原來,看似可以觸摸的河水下面,不過是深不可測的黑暗和空虛,所謂河流,不過是懸浮在黑暗之上,無根無基的水流而已。

我還看出它的變化,看出它和從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難免不被流光所消磨。當然,如果不是像我這樣天天守望著它,它那似乎變得窄小、衰敗,不堪重負的樣子,是很難察覺的。好比那個岬角已經變得鈍挫,再沒有從前的尖銳。難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銳?難道變得鈍挫不好?

了不起的時間之河啊!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將一切看似不可改變的東西改變,就將一切完美無缺的後背翻轉過來……

時間的河流和眼前這條河流,哪一條更讓我迷醉?我想我寧肯放棄時間。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時間之河嗎?

我好像夾在了這兩條河流的中間,無所適從。

說到底,這河流不也無法掙脫世界的羈絆?不論流向哪裡,它不還是困在這個令人乏味的世界上?

如此這般,我曾經想過的那個問題:河流有衰老的那一天嗎?有厭倦活著的那一天嗎?……真是無稽。

作為一隻頭狼,不論為我們這個狼群蹚路,還是帶領它們捕獵,還是對它們的組織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

我蹚出來的路,沿途可捕獵的對象豐饒,與所有的目標距離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我跑起來像風一樣快速,可以說那不是跑動,而是閃電,是天光,是雷霆。

我為我們狼群選擇的這片領地,人跡難覓,十分荒涼,空曠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適於我們生存。可也是比我們更兇猛的生命的棲息之地,這意味著我們的生存會比較艱難。但我既然敢於選擇這樣一塊地界,我就有能力對付這塊地界上的艱難。

更不要說我在發起攻擊、捕獵時很少失手。哪怕捕獵一隻比狼龐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嚨。這是因為我在發起攻擊前,對周邊的情況以及我與那隻麋鹿的距離,還有那隻麋鹿與它種群之間的距離,觀測得如此準確、周到;我對自己的每一個動作,以及每個動作的時間,設置、銜接得如此天衣無縫……

當光線照射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全身的毛髮,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銀絲,通體閃爍著端莊的光色,那正是一隻頭狼應該具有的光色。

我也很少對我的狼群發出嗥聲,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裡,就沒有一隻狼不對我俯首帖耳。

…………

我不知道我該為此感到驕傲還是沮喪。

因為我從來不想當這個頭狼,可誰讓我生得如此健碩?這是狼群選擇頭狼的規則。

至於我把頭狼幹得這樣出色,只是因為我對履行「責任」這檔子事的過分執著。

鬧不好,這真是一種疾病。

飢餓,迫使我們為延續生命日日夜夜奔波在尋覓食物的苦旅上,在險象叢生的崇山峻岭中不停地追逐,殺戮,逃亡……我實在不明白,這是我們生存的形式還是目的,是本性如此抑或還有其他解釋。

反過來說,這難道不是為延續生命而對生命的浪費?

延續生命!當然,這是個最有根基的理由,不過這理由說渺小也渺小,說悲壯也悲壯。

可終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飢餓的熬煎,我最清晰、最熟悉的感覺,也是飢餓……這樣的生命太沒趣了。

而且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我還會從活命的本能出發,選擇掙扎、拼搏,以逃離死亡。難怪人類說我們是低級動物。的確,他們對自己的生命,還能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活膩煩了還有自殺的意志、能力、選擇,想起這一點,有時我真羨慕他們。

我當然是一隻出色的頭狼,就像上面說到的,不論從哪一方面的職責來說,我都能做得最好。但我最怵頭的就是那個——不得不帶領我的狼群尋覓食物的職責。

世界早不是幾十甚至幾百年前的那個世界,尋找食物已經變得越來越為艱難。就連一隻剛生下來的狼崽,恐怕也知道這種尋覓有多麼不易。

因為飢餓,我甚至干過就算一隻狼也會感到臉紅的事情。有一天我餓極了眼,竟背著我的狼群,從小山崖上一頭衝進了灌木叢。

為的是灌木叢里的一個蜂窩。

我把那個蜂窩吃進了肚子。無數蜜蜂不但蜇了我一個滿嘴滿臉,在我衝下山坡的時候,一根粗壯的灌木刺還深深地刺進了我前爪的爪心。那哪兒是灌木叢,簡直像一隻張開大嘴的巨鱷。

我反覆用牙齒去咬那尖刺,甚至咬破了前爪上的肉墊,也沒能把那根粗大的灌木刺從我的前爪上拔出。膿和血,從我的前爪上不斷地滲出,讓我在奔跑跳躍時疼痛難忍。可我的狼群里,竟沒有一隻狼看出我的步履有什麼異常。

可是,麻煩並不在這兒。

不論飢餓、病痛……都不能讓一隻狼傷情。如果不幸或有幸生而為狼,凡此種種,不過是我們正常的生存狀態。

問題是作為一隻狼,竟淪落到以吞食蜂窩、凌虐那種根本不是個兒的對手來維持生命的話,該是何等的不堪?

如今,我不得不為我的狼群尋覓一方不讓一隻狼汗顏,還能過上真正意義上的狼的生活,又可以延續我們生命的生存之地而絞盡腦汁。

這樣的不堪如今比比皆是。說不定,就在不遠的將來,比這更為不堪的事,還會使我們陷入更加顏面盡掃的境地。為什麼會如此?這道理不說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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