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四

她需要驗證,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夠強大。因此放下行李後,曾令兒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

幾乎是一跳兩級地下了樓梯。噢,她的腿腳還很靈活,步子的節奏、跨度,掌握得均勻自如,這使曾令兒感到高興,上樓一步兩級很容易,下樓一步兩級就不簡單了。

她和那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在賓館門口相遇。

「嗨,一起游泳去吧?」新娘說。

「不,晚上去吧,現在沒意思。」

「他也這麼說,那我只好自己去嘍。」

「實在對不起了。」曾令兒急於脫身,她想獨自一人,到那舊夢裡去走一走。

「那麼,晚上一起去?」新郎說。

「好的,晚上。你們住幾號?」

「207。」

「我住321。打電話給我好嗎?再見,晚上見。」

「晚上見。」

真奇怪。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那個兩層樓的郵電局,還原樣不動地站在那裡,鞠躬盡瘁地為人們傳遞著彼此的信息。她感慨地撫摸著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順手又把在路邊摘的一朵小黃花,插在標有開箱時間的小鋁板上。

左葳曾在這裡寄出一封異常激動的信,告訴他的父母,曾令兒如何救了他的命。

她重新審度自己,僅僅因為那是左葳嗎?換了別人,難道她就不會那樣做嗎?會的。她再次肯定,會的。自小父親便這樣教育她。

也許是左葳判斷上的錯誤,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把對她的感激,當成了對她的愛。這就是問題所在,誰讓她總是在關鍵時刻,扮演他救命恩人的角色。

他完全不必為了「回報」,進入這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誤區。難道她要求過、企望過這種交換嗎?沒有,她只是願意為一個她愛的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實在在希望聽到的是愛的回應,而不是一種交換。

而她也錯了,錯把那種交換,當成了愛的回應。

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再來做這種解剖……曾令兒笑笑,她已經不怕看那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除了這個時刻來得太晚,她沒有別的遺憾。

然後,她走進E市那個唯一的土產公司,買了一頂飾有綠色飄帶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們在這裡度夏令營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裡買的草帽。有一頂飾有綠色草帽辮的男式草帽,實在漂亮,曾令兒給左葳買了一頂,他因帽子上有綠色,死活不肯戴。好像他真把忠貞不貳、矢志不渝,看得那麼嚴重。

在工藝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駐足。細細的指環,鏤花的托子上,鑲著一粒珍珠,標價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兒想起在火車上看的那本雜誌,這輩子,從沒有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一個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給她,除了已故的爹娘,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

她忽然心血來潮,現在,她要買件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送給自己。

「請問,有『祖母綠』的戒指嗎?」

「真對不起,沒有。那種寶石很少見,也許在北京、上海那些城市的古董店裡,可以找到。」售貨員耐心地向她解釋。

哦,沒有,當然沒有。那本雜誌上說,它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綠寶石。

「那麼,請把這隻鑲珍珠的戒指給我看看。」

曾令兒把戒指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試了試——當然應該戴在這個手指上,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她不會忘記這一點。戒指的大小很合適。

「那好,我就買這一隻。」

現在,一百多塊錢的月工資只有她一個人開銷,不必掂量再三,卻只能給陶陶買一塊餅,而是可以給他買很多餅,可是陶陶已經不需要一塊,或者是很多塊餅了……

她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藝品商店。

戴戒指的無名指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剛和哪個人結了婚。不過那個人絕對不是左葳。

賣蠟燭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只是賣蠟燭的老頭,已經換成一位姑娘,她正埋頭讀一本又厚又舊的書。

玻璃櫥里,依然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花燭。曾令兒一一細看過去,一對粗大的龍鳳花燭,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後,他們也來逛過這家花燭店,看到過和這副一模一樣的龍鳳花燭,那時她下定決心,等他們結婚時,一定要買一對這樣的花燭。左葳曾笑她「土氣」,她不服氣,認定卧室里點上這樣的蠟燭,比電燈的情調更好。

可惜她這輩子,再也用不上這樣一對花燭了。

「同志,請問這蠟燭多少錢一對?」

「十八塊。」

「我買一對。」

曾令兒把那包著蠟燭的紙包,小心翼翼地裝進手提袋,回去送給那對新婚夫婦,他們會喜歡吧?她一面走,一面想像著他們點燃這蠟燭時的情景,心裡好生高興,好像是自己終於實現了多年前的夙願。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見了那家西餐館子。

左葳在這裡請她吃過一次西餐。那是她頭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麼用叉子、刀子,把盤子弄得叮噹亂響,怎麼也切不開盤子里的雞。最後,那塊雞還滑出了盤子,掉在桌子上,弄污了潔白的桌布,還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掃左葳的面子。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怕了,雖然知道這一次比上一次高明不了多少。但不和左葳在一起,樣樣事情都顯得輕鬆,自如,自信。

西餐館的生意很好,算她運氣,竟然找到一張靠窗的座位,從窗里可以看見海……然後她滿意地低下頭來,研究菜單。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曾令兒嚇了一跳,這聲音太像左葳的聲音,以至她抬起頭來,愣愣地、視而不見地對那男人望了很久。

「對不起,別的桌子都坐滿了。」穿花格子襯衣的年輕男人,以為她不同意,便客氣地解釋道。

「當然,當然可以。」不是,當然不是左葳,她鬆了一口氣,把自己的餐具,往跟前挪了挪。

「謝謝。」他入座了,「您也是來開會的吧?」

「哦,是的。您……」

「我也是來開會的。」

他也是來開會的……好年輕啊。他們這代人真走運,一從學校出來,就碰上了好時候。不像他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華,白白地丟失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您是……早年畢業的吧?」

「六十年代初。」

「噢,正是我們學界的領頭人呢。」

湯上來了。

「請問有胡椒嗎?」

「自己拿去。」服務員冷冷地說。

「您坐著,我去拿。」年輕人說。

「謝謝。」

炸豬排又上來了。

「辣醬油呢?」曾令兒又問。

「自己拿去。」

曾令兒笑眯眯地看了年輕人一眼,他也在對她頑皮地笑著,然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自己拿去!」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談話對手雖然年輕,但接受和儲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強。跟他談話,似有新鮮血液,注入曾令兒的心中。

她羨慕不已地想,年輕,該有多好,還有很多時間,去做更多的事情。

午飯後,她到海灘上去了。她把鞋子脫下,提在手裡,向很遠很遠的岸邊走去。新草帽的綠色飄帶,在她的腦後隨風飄拂。

開始漲潮了,潮頭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對了,今天不是陰曆初一,就是初二。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岸上撲來,濺濕了她膝蓋以下的褲腳,濕漉漉的褲腳緊裹在她的小腿上,讓海風一吹,還真有點涼颼颼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腳。這便是那一年,他們游泳的出發點,叫作「老虎頭」的地方。它一如當年,巋然不動地伏在原地,承受著海浪的衝擊……

原以為往事如風一般吹過,如雲一般流散,而記憶也如荒草覆蓋的小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這裡,才知道那些東西並沒有死。就像馬王堆里,和那女屍一同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藏了兩千多年的種子,據說還能發芽。

但……

到底已和當初不同。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蕩、無窮眷戀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過如許年華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獻出自己所有的、那顆無愧的心。

她終於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話:「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創傷。」而留下的,肯定是那最結實的東西。

「無窮思愛」……

這句話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赤裸的腳心,感到了細沙被回浪帶向海里的流瀉,也感到了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當初站在這裡一動不動,也許已經沉入海底?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處,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們用一枚細細的鐵釺,在礁石上剜海蠣子。

還有一個釣魚的老頭。他的運氣似乎不太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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