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三

曾令兒感到些許的眩暈。

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那原因說起來似乎好笑,因為她今天即將置身於一列火車中。

她常聽見人們抱怨失眠的痛苦,那一定是有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為她也曾有過那樣的夜晚。

而現在,曾令兒的夜晚是寧靜的,寧靜得如那藍黑色的、永遠聽不見塵世一切喧囂的蒼穹。

自從陶陶溺死之後,曾令兒好像也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塵往事都遺忘凈盡。

如果一定要問她還有什麼期待的話,她期待的,不過是每個夜晚準時通過的那列火車,好像那列火車終會給她帶來什麼。

她會準時醒來,靜靜地躺在自己那離鐵路很近的小土屋裡,懷著些許的欣喜,耐心地等待那列火車,哐當哐當地從曠野那方駛來;又聽著它哐當哐當地向曠野那方駛去。好久好久,她還能感到它那巨大的、使大地顫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還在曠野里追逐著那連回聲都沒有的汽笛。

那火車究竟給她帶來了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但在火車駛過後,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覺,她總是睡得格外安寧,像吮足了母親的乳汁、尿布也沒有被濡濕的嬰兒。

今夜,她終於踏上了這列火車。

火車像一支黑箭,帶著呼嘯,無可阻擋地穿過黑夜,並把它一撕兩半。還有金屬不要命的撞擊聲,好像鐵軌和車輪都懷著無比的仇恨,正不顧一切地把對方化為粉末。

這些,都讓曾令兒感到激動。

和這拼搏相反,車廂里一片平和安逸,過道里,腳燈柔和的光,安詳地、公平地守候著每個人不同的睡夢。

曾令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卧鋪上。她怎麼能睡得著!

她聽見對面中鋪上的新婚女子在夢中輕笑,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她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曾令兒有點不安、害臊,好像她竊聽了旁人的秘密。

上鋪漢子的鼾聲,從低到高、周而復始、循環無窮,兼有雷霆萬鈞之勢。

下鋪的小男孩從夢中驚醒:「媽媽,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漢子的鼾聲,亦如虎嘯?

年輕的母親和瞌睡掙扎著,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兒子的小脊背,含糊地安慰著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覺嘍,嗯——嗯——」

曾令兒可不是這樣。陶陶小的時候,哪怕是輕輕地蹬一下腿,曾令兒也會從酣睡中驚醒,且精神抖擻,好像從來沒有合過眼。

她有二十多年沒乘過火車了,好像一個多年不歸的舊主人,突然回到闊別已久,且翻修過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不時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貼面上,飾有棕色花紋。記得她當年來邊疆的時候,卧車上的隔板是用木條拼接的,中鋪在白天不用時,還要放下來,否則坐在下鋪上的乘客,腰也直不起來。連那過道上的小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桌下的支架,桌子便會嘩啦一聲塌下來,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散落滿地。

那隻藍色的玻璃杯,就是這樣打碎的……

記得當時她急得腦袋大如空斗,額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緊咬著牙齒,緊握著拳頭,直到指甲摳疼了自己的手心。一陣陣揪心的痛楚,使她淚如泉湧……

對左葳,曾令兒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給她的這隻藍色玻璃杯了。唉,為什麼給了她這麼一個易碎的東西?

她痛悔得不得了。為什麼非要把它拿出來在這種場合使用?好像那些初戀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經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禮物?

不,當然不是那樣,她是有些害怕。毫無準備就開始了坎坷的旅程,守著那個杯子,就像守著左葳,那旅程也就不顯得十分可怕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麼大的陶陶,已經在她那修長的、黝黑的身體里沉睡。

爾後,她是如何地歡喜若狂,原來她是那樣地富有,好像發現了一個金礦。一夜之間,她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

夜晚,當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後,總是把手輕輕地疊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壓傷了那個暫時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禱著她並不相信的上帝,給她一個兒子,一個像左葳的兒子。

她還自譴自責,過去不該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正。不是嗎?它這樣慷慨地又把左葳還給了她。

她心平氣和了,以至可以毫不畏縮地回顧左葳種種的不堪,原諒了他的薄情,只留下了對他的感念。

她甚至比從前更加漂亮,前額更加飽滿,雙眸更加含醉,臉色更加紅潤。

啊,有個兒子和她在一起呢!別管她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遭到什麼樣的侮辱,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你必須老實交代,檢查犯錯誤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社會根源……和誰幹的?在哪兒?是初犯還是屢教不改?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

人們輪番找她「談話」,讓她交代。她呢,只是用雙手護著肚子,一個勁兒地搖頭。

「政策我們已經向你交代清楚,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檢查,只會加重對你的處分,延長你的改造時間,你現在的罪行是雙重的,右派分子加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你一個人就佔了兩項。」

曾令兒還是一言不發,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後背,簡直能把她的後背戳穿。開會也好,聽報告也好,在食堂吃飯也好,沒有人願意和她同行,也沒有人願意挨著她坐,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交談。

有一次聽報告,她佔了一個座位後,出去上廁所。一位後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座位的旁邊坐了下來。等她上完廁所回來,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後,那個在她一旁落座的女人,竟尖叫一聲跳開,還不停地用小手帕在鼻子前扇來扇去,在周身撣來撣去。鬧得全禮堂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她這邊看。

就連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戲她,好像她這種下賤女人的便宜,不佔白不佔。有個大師傅,竟然挑起她的下巴頦,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將手中的一碗菜湯扣了過去,把他從頭淋到腳。他掄起大勺,劈頭蓋臉地朝她亂打一氣,還專門打她的肚子。周圍的人只管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因為她是一個雙料的專政對象,活該如此。

她彎著腰,用雙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肚子,一聲不響地任他打,既不肯求饒,也不肯逃跑。

那大師傅一面打,一面罵:「臭婊子!嘿嘿,大家瞧瞧,還護著肚子里的野種哪!偷漢子的賤貨,還跟我這兒裝正經!」

事後,機關領導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頓:「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對象,態度放老實一點。」

兒子不安地在她肚子里翻轉、踢腳,她安慰著尚未出世便體味了人間冷酷的兒子:「哦,寶貝,別怕,別哭。讓他們罵去吧,歲月會向他們證明……一生,夠了嗎?還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沒人戳爸爸的脊背,媽媽不論受什麼苦,也是值得的。」

從那兒以後,食堂里的大師傅們,不論賣給她菜或是飯,從不按量給夠,案板上明明放著剛蒸出來的米飯、饅頭,他們偏偏把剩的、餿的賣給她,還一唱一和、陰陽怪氣地挖苦她。

那時候,她過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車給機關拉和煤餅的黃土、拉菜、拉書、拉紙、拉雜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連陶陶也靠她有得吃,才能長大。食堂不給她吃飽,她也沒錢上街買來吃,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啊。她好餓、好餓,常常餓得頭暈眼花。

她也沒有經驗,直到羊水破了才往醫院走。那時候還沒有計程車,又是三更半夜,連個三輪板車都找不到。機關里倒是有車,曾令兒沒有去要,即便她要,人家也不會給她。就那樣,她忍著子宮收縮的陣痛,走一陣、爬一陣,總算爬到了醫院。她的身後的血痕,就像蝸牛爬過後留下的那道濕痕。

入院表格是護士替她填寫的,因為她一進醫院就上了產床。

姓名、年齡、籍貫、工作單位、住址、電話……

「愛人姓名?」

「……」

那些叮叮噹噹的刀子、剪子、鉗子,全都靜了下來。

「曾令兒,問你愛人的姓名。」護士一字一頓,幾乎厲聲問道。

「……」

「啪!」護士合上了病歷夾子,活像摑在曾令兒臉上的一記耳光。

一應住院所需,曾令兒一樣也沒有帶上,也不可能帶上,機關里也沒有人前來探望。

生下陶陶第二天,她請護士幫她到醫院小賣部買一套洗漱用具。

「你自己去吧,我沒工夫。」護士霜著臉說。那醫院的穿堂風可真冷啊,雖說外面已是桃紅柳綠四月天。

婦產科主任陰沉著臉,吩咐護士給她抽血化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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