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二

離秋天還遠,卻已聽見草棵里的小蟲唧唧。偶爾還有夜行的人,在水泥路面上,拍出清晰的腳步。

臨睡前,窗帘沒有拉嚴,一束月光,透過窗帘上的縫隙,悄悄地在房子里移動。先是照在矮凳上,後來移到左葳的床上,現在則移到盧北河的床上、臉上,弄得她越發地睡不著覺。

可她也不敢起身去拉上那道窗帘,她不願左葳知道她沒睡著,好像在窺測他的心事。她知道左葳也沒睡著,他在悄悄地翻身——已經是第十三次了。絕不是擔心吵醒她,而是不願她知道他睡不著,不願她知道他在想心事。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蹊蹺?雖然盧北河告訴他那個消息的時候,神態自若。

她永遠像是戴著一副假面,就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肯脫掉。

又要和曾令兒見面了,這個世界到底是太大還是太小?

曾令兒……

左葳久已不去回憶那些陳年舊事,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說,交代你的同謀!」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幾百條嗓子,對著台上一個模糊的人影怒吼。好像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好像不是。盧北河一個激靈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已分不清那是回憶,還是夢。

那時候曾令兒有多麼天真,站在台上受批判,還微微地笑著。幸好那時還不興打人,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照她那個態度,非讓人打死不可。

她帶著一種超凡入聖的微笑,看著垂著腦袋坐在會場一角的左葳。什麼批判?!什麼交代?!她心裡只有那個垂著腦袋、坐在角落裡的人,和對那個人的愛。她願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平等自由,人的尊嚴……

「說,那張大字報究竟是誰寫的?!」

「我寫的。」

不,盧北河知道,那是左葳寫的,曾令兒抄的,因為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曾令兒抄寫那張大字報的時候,盧北河恰巧到教室取一本書。

含糊的落款,使曾令兒得以做出對左葳如此有利的回答。

「不要隱瞞事實真相!」

「坦白交代!」

曾令兒什麼都不再說。充耳不聞那此起彼伏的怒吼,視而不見那隨著此起彼伏的怒吼而豎起的手臂的森林、那滔滔的檄文和對準她的攝像鏡頭。

事後,盧北河從校刊記者手裡,得到一張曾令兒挨斗時的照片,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照片反扣過去,不敢再看。除非小時在教堂里見過的、那些殉教徒的畫像,沒有一張俗人的臉,能和曾令兒的那張臉相提並論。

那個場面,在感情上給人的衝擊太強烈了,因為當事者全在現場:知情的、代人受過的,和真正的「肇事者」。盧北河真擔心左葳挺不住,衝動之下跑上台去,推開曾令兒,把事實真相交代出來,那就不僅他自己完蛋,可能還會牽涉到她。

還好,關鍵時刻他還算明白,一直垂頭坐在那裡,沒有去干那於事無補的傻事。

曾令兒站在台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風肆意揉搓的小草,卻拚卻全力,用她幾片柔弱的細葉,為左葳遮風擋雨。

左葳的母親來找過黨支部書記盧北河:「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你知道他不過說話隨便,脾氣任性而已……」

盧北河只有沉默。她必須完成黨總支分配的定額,完成那個定額沒什麼複雜,比讀一本書、解一道題容易多了。可是她愛左葳,愛了他五年,坐在犄角旮旯里,冷靜地等待著入手的時機,然而左葳被曾令兒奪去了……

難道她暗示過左葳的母親去找曾令兒嗎?她忘了。當時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左葳的母親後來是否去找過曾令兒?……盧北河不知道,想必左葳也不知道,只有曾令兒和左葳的母親才能回答這些問題。整個事情,像一樁未能破獲的疑案,隨著曾令兒當了右派,一切線索突然中斷。

但曾令兒的慷慨,他們都一清二楚,也許他們都利用了曾令兒的慷慨……總得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難道讓左葳去嗎?或是盧北河站出來保曾令兒和左葳?……別傻了,誰也保不住,沒準兒連她盧北河都得搭進去。

…………

她有足夠的勇氣去E市嗎?這次會議,盧北河本來不一定參加,研究所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留下處理,她卻非得去E市不可,因為她必須會見曾令兒,並說服她參加這項工作。

見了曾令兒,又怎麼說好?她變了嗎?一定變了。一個人經過那樣多的事情,怎麼能不變?要是她還像從前那個傻乎乎的樣子,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盧北河忽然想起曾令兒的綽號。有次運動會,曾令兒參賽的項目是「仰卧起坐」。做到二百多個的時候,其他選手便敗下陣去,曾令兒的冠軍已經穩拿,但她還在不停地做下去,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做到十點還沒有停止,每個動作已經到了非咬牙切齒不能完成的地步,她還不肯停止。

急得老校長站在體操墊子旁說:「好啦,好啦,別做啦。」

曾令兒像沒聽見一樣,還是繼續做下去,鬧得校長、體育教員、校醫室的大夫,圍著體操墊子團團轉。一直做到四百多個,她才算罷休,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墊子上,眼睛發直,嘴唇發紫。

男同學說:「嘖嘖,她那肚皮還是肚皮嗎?簡直是塊鋼板。」

「鋼板」的綽號,就是這麼來的。

左葳一再問自己,我不再欠她什麼,對不對?能夠做的,我都做了。

既然已經這樣回答了自己,就應該安心睡去,可這問題,就像沒有回答似的,還在他心裡折騰不已。

人們說她早已墮落,分配到那個小城不久,便不知和誰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

左葳聽到這個消息時,感情是複雜的。她怎麼那麼快就忘了自己?同時又感到了徹底的解放——她的墮落,正好超度了他的罪過。

但常常,在與盧北河溫存之後,身上還殘留著她的餘溫;在和向東嬉笑之後,耳畔還縈繞著他的笑聲……左葳會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好像他的魂魄飛走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名其妙地變了心緒和臉色,弄得盧北河和向東不知所措,不約而同地問:「你怎麼了?」

怎麼了?!

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如果他還想繼續過今天這種安逸的日子,受人們這樣的尊敬,他就不能說出他「怎麼了」。

曾令兒那個兒子的幻影,有時像一團霧,有時又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在他眼前聚聚散散。

他還會冷不丁地冒出十分古怪的念頭:會不會是我的孩子?

但更多的時候,他會乞靈於一種僥倖,把這令他不安的念頭攆走:不會,不過是一個夜晚,怎麼那麼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兒一定會告訴我。她不講,正是因為她羞於說出那不是我的孩子……

是的,他不欠曾令兒什麼。

恰恰在她戴上右派帽子之後,左葳到系辦公室開具了去街道辦事處辦理結婚登記的介紹信。

「左葳,你不要感情用事。」系主任勸誡他,「現在正是和曾令兒劃清界限的時候,你不但不就此一刀兩斷,還要和她結婚,你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你會被開除團籍,和她一起分配到遠離父母的邊疆,你可能就此默默無聞地在那裡,耗盡你的一生……」

「別說了,我求求你們別說了!」左葳大叫著,捂緊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然而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要報她的恩,「給我這個介紹信,我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那封介紹信好神奇啊,自從揣上了它,確知它就在上衣口袋裡放著,確知它今後將把曾令兒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知它已使自己道德完美、英勇無比的時候,左葳卻感到心裡空空如也,步履飄浮。

他本以為,他會就此更愛曾令兒,但那壯烈的愛情,不但沒有及時到來,連那舊日的愛情也突然,而且那麼快地——好像就在剎那之間,在他接過那封介紹信的同時,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斷對自己說,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是他的情人了。想明白這一點後,他嚇了一大跳,出了一頭冷汗。

這實在太荒謬了。

他在校園後的一個小松林里坐了很久,前思後想,企圖證明,這不過是人們的精神系統出現故障時的暫時現象。不是嗎,有那麼多人、在那麼多的時候,產生過千奇百怪的幻覺,為什麼他就不會呢?

太陽落下去了,松林里變得很暗,被松林環繞其中的那個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人物的墳墓,像一頭巨獸,靜靜地卧在那裡。而裡面那個人,早已化去,沒入黃土。此地留下的,不過是個巨大的空冢,空聽著那松林在風中奏出此起彼伏的松濤,以及它那從古到今算不得新鮮的故事。

左葳頓然徹悟,那不是短暫的幻覺,他的愛情已經死去,而且是暴死。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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