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一

黃昏,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將白晝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漸盡。喧囂的市聲,也漸漸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房間里已經暗得不辨東西,只有牆角那盤燃著的蚊香,信號燈似的亮著暗紅的微光。

淺色的花布窗帘,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玻璃窗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就是不颳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過,這些窗子,也會咔啦咔啦地震響。

這是棟老房子啦,灰黃色的牆壁古色古香;每條地板中間,早已磨出凹槽,卻還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塵不染,油光鋥亮;紅木傢具,以及傢具上的稜稜角角,依舊硬得硌人;窗子也像教堂里的樣式,又窄又長,頂部還是拱形……

二樓朝南那一排窗前,有一棵葉子闊大的老核桃樹,一棵海棠,還有兩棵老也不見長的日本松。打從盧北河第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它們還是那麼高,不過看得出來,它們蒼老了許多,人會蒼老,樹又何嘗不會?

夏天,核桃樹和海棠樹的濃蔭,不但會濾去陽光的炎熱,還遮擋著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樹、核桃樹的葉子雖然掉光了,可誰還會有那麼大興緻,站在冷風地里,窺視別人的窗?

屋外四周的青磚牆上,爬滿了青藤。本就不敞亮的窗戶,便深深地陷進厚密的藤葉里,像邊沿鋪滿厚厚的青苔,極少有人汲水的一口古井——一如左家極少與人交往的家風。而在盧北河嫁給左葳之前,左家似乎還不這麼冷森。

在待人接物方面,盧北河恪守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她在不大的年紀,便眼看著自己的家庭如何敗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如何敗落。那早年的舊有的時日,完全顛倒的記憶,像年輪長入樹心一樣,從未和她分離過。

因此盧北河愛這老房子的幽暗。

這棟小樓,是左葳父親名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期間,居然躲過了那場劫難,這是因為,左葳的父親不但是數一數二的國寶,在國際學術界也是一個有地位、有影響的人物,所以才被當作「標本」保存下來。

他們夫婦本有資格申請一套新房子,但盧北河不肯。錢是小事,自己出去頂門立戶,他們就不得不被擺到第一線的位置上,糾纏到七七八八、瑣瑣碎碎的事情里,於是他們的頭上,便會添出許多事來。

盧北河從沙發上站起來,擰開了一旁的落地燈。燈光透過綠色的紗罩,映出一片不大的光暈。她躲開這片光暈,重又揀個沙發角斜躺下去。

吃過晚飯後,盧北河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斜躺在沙發上,盤算她的心思。

左葳上火車站送兒子去了。

就是左葳在,她也不會把自己沒有考慮成熟的事情講給他聽。他什麼時候拿出過一個果斷、切實可行的意見?想到這裡,盧北河淡淡地笑了笑。

兒子什麼時候才能成人,頂天立地地替她撐起這個家?他沒有一點像她的地方,真是他們左家的骨血,而且比左葳年輕的時候還糟。盧北河和別的女人不大相同,還不至於因為對丈夫或兒子的愛,弄到睜眼瞎的地步。

她拿起一把葵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會兒想想丈夫,一會兒想想兒子,不知是苦還是甜地咂摸著。

現在的年輕人和他們年輕的時候,已大不相同,很少考慮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會給他人留下什麼印象,或政治上帶來什麼影響。好像他們只打算活過今天,明天就不再活了。

向東在政治上很不開展,到現在連團員都不是,盧北河不知和他談過多少次,就差沒跪下來,求他寫一份入團申請書了。

他答應得倒挺好:「哎,媽,我寫。」

「寫完給媽看看。」

「哎。」

過了一個月,什麼動靜也沒有。再催他,他就該發脾氣了。盧北河恨不得替他寫一份,可是,那也得他自己願意交出去才行。她總不能替他去交申請書,替他去接受組織考驗,替他在團旗下宣誓吧。

兒子自己不肯入團倒也罷了,可別人會怎麼想呢?比方研究所的同志。他們會不會說,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還算什麼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

再說不入團、不入黨,將來分配工作、出國留學都會受影響。這小毛頭什麼時候才能懂呢?她又不便把這些利害,大明大擺地對他說個清楚。

那他準會一蹦三丈高地跟她嚷嚷:「噢,敢情您讓我入團是為了這個。」那她就會失去兒子的尊敬。

這次暑假,和同學們去雲南旅遊,左葳還偏偏給他買了一張卧鋪。別的同學都能坐著去,幹嗎他一個人非「卧」不可?如果不能坐,乾脆別去。

盧北河不是捨不得錢,在左家,錢,何曾被提到日程上來計較過?可有錢也不是這麼個花法,貼廣告似的。這等於告訴人家,你們家趁錢,你們家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資本家的劣根性——盧北河從懂事那天起,沒有一天敢忘記自己的出身——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貪圖享受、腐化墮落、好逸惡勞云云。要命的是,誰敢擔保不再來個什麼運動?「文化大革命」說是不搞了,可以變個名詞或花樣啊,這方面的專家有的是!

唉,頭腦里沒有一點政治。為什麼不能像她這樣,在家裡燉點銀耳、野參、燕窩……人又不知,鬼又不覺,有多實惠。

盧北河選的保姆,絕對靠得住。工價雖然高了一點,可是用了多年,這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沒從她嘴裡漏出過一星半點兒,包括「文化大革命」那個非常時期在內。

因為她寡言少語,左葳的母親老是說:「她那張臉,真像一堵灰磚牆。」

灰磚牆有什麼不好?

她從不和別家的保姆來往,不像她們那樣,抱著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樹蔭或朝南的大牆下,抖摟主人家的老底兒,編派主人家的不是。

不對她說的事情,她絕不打聽。只要不是對她發的話,別管大家在她面前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要是偶爾來個客人,又碰巧主人不在家,誰也別想從她那裡打聽出來,家裡人上哪兒去了,去幹什麼。問她什麼,她總是木無表情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哪怕她給那位客人上過多少次茶、備過多少次飯,也跟不認識一樣。

客人們不斷向盧北河告她的狀,盧北河聽後,只是抿嘴笑笑。

這哪兒是保姆,分明是個寶物。不像左家原來那個保姆,太愛說話,太愛串門兒,太愛管閑事。盧北河嫁過來不久,就找個理由,讓左葳把她打發走了。那保姆走的時候,還拉著盧北河的手,淚漣漣地捨不得分手,弄得盧北河心裡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汽車站。

盧北河和左葳就這麼一個孩子,左家兩代都是單傳。

偏偏這孩子來得晚,結婚好幾年之後才有他。頭幾年,婆婆在她那癟肚子上掃來掃去的目光,簡直像一條抽打她神經的鞭子,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間,就隆起得像是扣著一個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裡,看到過幾許懊惱。懊惱什麼,懊惱左葳沒有和曾令兒結婚,而最終娶了她?

既然如此,為什麼利用曾令兒對左葳的愛,暗示她替左葳去戴那頂右派帽子?任曾令兒流放一樣,被發配到邊疆,而左葳又不隨她而去……在左家,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曾令兒這個人。老太太的懊惱,就跟《雷雨》中的周朴園一樣,幾十年來供著魯媽的照片,一絲不走樣地保留著魯媽的一些生活習慣……不過都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偽善。

向東是他們的心頭肉、掌上珠,可是疼孩子,不是這麼個疼法,在如今這個社會,應該讓他自小便練就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的硬功夫,這才是真格的。

就連給兒子起名字這件事,盧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用心思。姓左,名向東。什麼時候往深里想這個名字,什麼時候她身上便會乍起一層雞皮疙瘩。但是,在這個名字里,不管是誰,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書卷氣和盧家的銅臭味兒了。

老頭、老太太、左葳,只知道給遊山玩水的向東買卧鋪,卻毫不在意向東說不出中國那幾個副總理、國務委員的名字。他們不懂,也不願意懂,在當今中國,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盧北河輕嘆一口氣,目光落在對牆的照片上,那是她和左葳的結婚照。她調整了一下燈罩的角度,讓燈光投射到照片上去。

她獃獃地望著那張十二英寸的大照片。人們常說他們夫婦二人非常相像,到底像在哪兒呢,可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他,直長的鼻,飛揚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稜角分明的面龐,一副硬漢子的模樣。

而她,一雙彌勒佛的笑眼,遮藏起可以從那裡窺視內心的雙眸。圓鼻頭,圓臉龐,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論脾氣、秉性,也大不相同。

讀大學的時候,左葳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系學生會主席。組織春遊啦,秋季運動會啦,文藝匯演啦,和蘇聯留學生聯歡啦,在全市五四青年節的紀念大會上發言啦……總之,是在一切重要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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