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得長相依聚——蔡仲德三周年祭

蔡仲德(1937—2004),人本主義者

這是我為仲德設計的墓碑刻字,我想這是他要的。他在病榻上的最後幾個月,想得最多的就是關於人本主義問題。如果他能多有些時日,會有正式的文章表達他的信念。但是天不佑人,他來不及了。只在為我寫的一篇短文里提出市場經濟、民主政治、人權觀念等幾個概念。雖然簡單,卻也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理想。現在又想,理想只能說明他追求的高和遠,不能說明他生活的廣和深。因為他的一生雖然不夠長,卻足夠豐富。他是一個好教師,也是一個好學者。生活最豐滿處是因為他有了我,我有了他。世上有這樣的擁有,永遠不能成為過去。

人人都以為,我最後的歲月必定有仲德陪伴,他會為我安排一切。誰也沒有料到,竟是他先走了,飄然飛向遙遠的火星。我們原說過,在那裡有一個家。有時我覺得,他正在院中的小路上走過來,穿著那件很舊的夾大衣;有時在這邊說話,總覺得他的書房裡有回應,細聽時,卻又沒有。他已經消失了,消失在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樹木花草之間。也許真的能在火星上找到他,因為我們這裡的事情,要在多少多少光年以後,才能到達那裡。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那裡可以重現。

首先,他是一個教師。他在入大學前曾教過兩年小學,又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任教二十餘年,以後調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他四十六年的教學生涯里,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四十四年。他教中學時,課本比較簡單,他自己添加教材,開了很長的古典詩詞目錄,要求學生背誦。有的學生當時很煩,說蔡老師的課難上。許多年後卻對他說,現在才知道老師教課的苦心,我們總算有了一點文學知識,比別人豐富多了。確實,這不僅是知識,更是對性情的陶冶,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活。

七十年代初,在軍營中經過政治磨難的音樂學院師生回到北京,附中在京郊蘇家坨上課,雖然上課很不正常,仲德卻沒有缺過一次課。一次刮大風,我勸他不要去,他硬是騎自行車頂著西北風趕二十幾里路去上課,回來成了一個土人兒。上課對於一個教師是神聖的。他在音樂學系開設兩門課:中國音樂美學史和士人格研究。人說他的課講得漂亮。我聽過幾次,一次在河南大學講授中國古代音樂美學,一次在香港浸會大學講「說鄭聲」。一節課的時間安排得十分恰當,有頭有尾,宛如一篇結構嚴密的文章。更讓人稱道的是,下課鈴響,他恰好講出最後一個字,而且是節節課都如此,就連他出的考題也如一篇小文章。他在每次上課前都認真準備,做嚴謹的教案。他說要在四十五分鐘以內給學生最多的東西,小學、中學、大學都是如此。一次我們在外邊用餐,不知為什麼,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拿了一本唐詩,指出一首要我講,不記得是哪一首了,其中有兩個典故。我素來喜讀書不求甚解,講不出,仲德當時做了詳細的講解。他說做教師就要求甚解,要經得起學生問。學生問了,對教師會有啟發。

他淹纏病榻兩年有半,一直惦記著他的課和他指導的學生。就在他生病的這一個秋天,錄取了一名碩士生。他在化療期間仍要這個學生來上課,在北京腫瘤醫院室內花園,在北大醫院的病室,甚至是一面打著吊針,授課一面在進行。他對學生非常嚴格,改文章一個標點都不放過。學生怕來回課,說若是回答草率,蔡老師有時激動起來,簡直是怒髮衝冠,頭髮鬍子都根根豎起。不是他指導的學生也請他看文章,他一視同仁,十分認真地提意見挑毛病改文字。同學們敬他愛他又怕他。

他做手術的那一天,走廊里站了許多我都不認識的音樂學院師生,許多人要求值班。那天清晨,有位老學生從很遠的地方趕到我家,陪伴我。一個現在台灣的老學生在電話中哭著懇求我們收下他們的捐助。我們並不需要捐助,可是學生們的關心從四面八方把我們沉重的心稍稍托起。

一個大學教師在教的同時,自己必須做學問,才能帶領學生前進,才能不僅僅是一個教書匠。他從七十年代末研究《樂記》的成書年代開始,對中國音樂美學做了考察,寫出了《中國音樂美學史》這部巨著。這是我國的第一部音樂美學史。後來這本書要修訂出版,那時他住在龍潭湖腫瘤醫院。他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一字一字,一頁一頁,八百多頁的書稿在不時插上又拔下針管的過程中修訂完畢。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對各種文獻非常熟悉,卻從不炫耀,從不沾沾自喜,總是儘力地做好他承擔的事,而且不斷地思考,不知不覺間又寫出了多篇論文。音樂方面的結集為《音樂之道的探求》,由上海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文化方面的結集為《艱難的涅槃》,正像書名一樣,這本書命運多舛,因為思想不合規矩,現在尚未能出版。

他能夠連續十幾小時穩坐書案之前,真有把板凳坐穿的精神。他從事學術研究不限於音樂美學,馮學研究也是重要的部分。其著述材料之翔實,了解之深切,立論之精當,為學界所推重。還是不知不覺間,他寫出了六十六萬字的《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並整理、修訂增補了七百餘萬字的《三松堂全集》第二版,又寫出了《馮友蘭先生評傳》《教育家馮友蘭》等。

對於我的父親,他不只是一個研究者,而且也遠遠超過半子。幸虧有他,父親才有這樣安適的晚年。他推輪椅,抬擔架,幫助喂飯、如廁。我的兄弟沒有做到和來不及做的事,他做了。我自己承擔不了的事,他承擔了。從父母的墓地回來,荒寂的路上如果沒有他,那會是怎樣的日子?可是現在,他也去了。

在繁忙的教學、研究之餘,他為我編輯了《宗璞文集》四卷本。他是我的第一讀者,為我的草稿挑毛病。我用引文懶得查時,便去問他,他會仔細地查好。我稱他為風廬圖書館館長,並因此很得意。現在我去問誰?

父親去世以後,我把家中藏書贈給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設立了「馮友蘭文庫」,但留了《四部叢刊》和一些線裝典籍,供仲德查閱。他閱讀的範圍,已經比父親小多了。現在他走了,我把留下的最後的書也送出。我已經告別閱讀,連個範圍也沒有了。他自己幾十年收集的關於音樂美學方面的書,我都送給了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學生們從這些書中得到幫助時,我想他會微笑。

他喜歡和人辯論,他的許多文章都在辯論。辯論就是各抒己見,當仁不讓。他說思想經過碰撞會迸發出火花,互相啟迪,得到升華,所謂真理愈辯愈明。如果只有「一言堂」,思想必然僵化,那是很可怕的。他看到的只是學問道理,從沒有個人意氣。

他關心社會,反對躲進象牙之塔。他認為每一個生命是獨立的又是相聯的。他在音樂學院做基層人民代表十年,總想多為別人做些事。他是太不量力了,簡直有些多事,我這樣說他。他說大家的事要大家管。音樂史學家毛宇寬說:「蔡仲德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知識分子。」我覺得他是當得起的。

我們居住的庭院中有三棵松樹,因三松堂之名得到許多人的關心。常有人來,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就為了要看一看這三棵松樹。三棵松中有兩棵高大,一棵枝條平展,宛如舞者伸出的手臂。仲德在時,這一棵松樹已經枯萎,剩下一段枯木,我想留著,不料很不好看,挖去了。又栽上一棵油松,樹頂圓圓的,宛如垂髫少女。仲德和我曾在這棵樹前合影,他坐我立,這是他最後的一張室外照片,也是我們最後的合影。又一棵松樹在一次暴風雨中折斷了,剩下很高的枯乾,有些兇相。現在這棵樹也挖去了,仍舊補上一棵油松,姿態和垂髫少女完全不同,像是個小娃娃,人們說它是仙童。

仲德沒有看見這棵新松。萬物變遷,一代又一代,仲德留下了他的著作和理想,留下了他的愛心。愛心是和責任感連在一起的,我們家中從裡到外許多事都是他管。他生病後的第一個冬天,在病房惦念著家裡的暖氣。他認為來暖氣時應該打開暖氣上的閥門,讓水流出來,水才會通。他在病床上用電話指揮,每個房間依次打開不能搞亂。我們幾個女流之輩,拎著水桶,被他指揮得團團轉。其實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可是我領頭依令而行,淚滴在水桶里……

仲德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因為有了他,我的生活才這樣豐滿。我們可以彼此傾訴一切,意見不同可以辯論,但永遠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在他最後的時刻,我們曾一起計算著屬於我們兩人的日子。他含淚低聲說:「我們相聚的時間太少了。」現在想起來,仍覺肝腸寸斷!只要有他,我實在別無所求。可是,可是他去了。

再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分擔我的責任,化解我的煩惱;我的心得體會再無人分享,笑容、眼淚也再無人印證。但他留下的力量是這樣大,可以支持我,一直走向火星。

蔡仲德,我的夫君,在那裡等我相聚。

女兒告訴我,她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仲德不知為什麼起身要走。我們哭著要拉住他,可是怎麼也拉不住。

人生的變化是拉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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