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簫聲幽

常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很幸運。舊書雖念得不多,還知道些;西書了解不深,總也接觸過。沒有趕上裹小腳、穿耳朵;長達半尺的高蹺似的高跟鞋還未興起。精神尚不貧乏,肉體不受虐待,經歷更是非凡。抗戰那一段體會了人的最高貴的精神、信念與堅忍;「文革」那一段閱盡了人的狠毒與可悲。我們的生活很豐富,其中有一項看來普通、現在卻讓人羨慕的,值得大書特書的,那就是,我們有兄弟姊妹。

傳統文化講五倫,其中之一是兄弟。常聽見現在的中年人說:他們最羨慕的就是別人有兄弟姊妹。想想我的童年,如果沒有我的哥哥和弟弟,我將不會長成現在的我。

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大姐鍾璉長我九歲,所以接觸較少,哥哥鍾遼長我四歲,弟弟鍾越小我三歲。整個的童年是和哥哥、弟弟一起度過的。抗戰勝利,我們回到北平,回到白米斜街舊宅中,這座房屋是父母的唯一房產。有一間屋子堆滿了東西,和走的時候完全一樣。那時冬日取暖用很高的鐵爐,稱為洋爐子。燒硬煤,熱力很大,便有爐擋,是洋鐵皮做成的,從前常在上面烤衣服。我們看到那鐵爐依舊,爐擋依舊。最有趣的是爐擋上面寫了兩行字,也赫然依舊。這兩行字是:「立約人:馮鍾遼、馮鍾璞。只許她打他,不許他打她。」當時在場的人無不失笑。父親說:「這是什麼不平等條約!」那時哥哥已經去美國留學,那條約也因爐擋的啟用擦去了,他沒有再見到我們的不平等條約。

我已不大記得怎麼會立下了不平等條約,卻有些小事歷歷如在目前。清華園乙所的住宅中有一間儲藏室,靠東牆冬天常擺著幾盆米酒,夏天常擺著兩排西瓜。中間有一個小桌,孩子們有時在那裡做些父母不鼓勵的事。記得一天中午,趁父母午睡,哥哥在那裡做「試驗」,我在旁邊看。他的試驗是點一支蠟燭燒什麼東西,試驗目的我不明白。不久聽見母親說話,他急忙吹滅了蠟燭,燭淚濺在我身上。我還沒有叫出來,他就捂住我的嘴,小聲說:「帶你去騎車。」於是我們從後門溜出。哥哥的自行車很小,前後輪都光禿禿沒有擋泥板,但卻是一輛正式的車,我總是坐在大樑上左顧右盼遊覽校園。哥哥知道我喜歡坐大梁,便用這「遊覽」換得我不揭發。那天的「試驗」也就混過去了。

後來我要自己騎車了。我想那時的年紀不會超過九歲,大概是八歲。因為九歲那年夏天開始抗戰,我們離開了清華園。我學會騎自行車完全是哥哥的力量。那時在清華園內甲乙丙三所之間有一個網球場,我們好像從來沒有打過網球,只在地上彈玻璃球。我在這場地上學騎自行車,用的是哥哥的那輛小車,我騎車,他在後面扶著座位跟著跑。頭一天跑了幾圈,第二天又跑了幾圈。我忽然看見他不跟著車了,而是站在場地旁邊笑。我本來騎得很平穩了,一見他沒有扶,立刻覺得要摔倒,便大叫起來。哥哥跑過來扶住,我跳下了車,便捏緊拳頭照他身上亂捶。他只是笑,說:「你不是會騎了嗎?」我想想也是。可是,下一次還是要他扶,他也就虛應故事地跟著跑。這樣我就學會了騎自行車。我可以騎姐姐的成人的女車,在清華園裡轉悠。常從工字廳東邊沿著小河過小橋,繞過大禮堂,經過圖書館前面,再經過當時的校醫院——這座建築還在嗎?最後從工字廳西面回家。有時一直騎到西院,去看看那一片荒野。當時清華園內人很少,騎車很自由。後來,六十年代,我常騎車從燈市口到建國門去上班。我從學車起到停止騎車從未摔過跤。

到昆明以後,哥哥上中學,我和小弟上小學。我們所上的南箐學校因為躲避日機的空襲,遷到昆明郊外崗頭村,我們都住校。家還在城裡,後來家遷到東郊龍泉鎮,我們又在城裡住校。不記得是怎麼回事了,總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常在周末從鄉下走進城,或從城裡走到鄉下,一次的距離大約是二十里。我們三個人一路走一路說話,講故事,猜謎語,對小說的回目,對的主要是《紅樓夢》和《水滸》的回目,《三國演義》我不熟。還有一項重要內容是講自己編的故事,輪流主講。大概也是編故事的需要,三個人每人有一個國家,哥哥的國家叫「晨光國」,在北極;弟弟的國家叫「英武國」,在海底;我的國家叫「逸堅國」,在火星上。不知為什麼,我從小便對火星有興趣,到現在也覺得火星很親切。我的兄、弟後來都是工程師,但他們在文藝方面的天賦絕不遜於我,故事編得很熱鬧,可惜都不記得了。

家裡孩子多,吃飯就成為一個有趣的局面。我小時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脫鞋。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覺得脫了鞋最舒服。這時,哥哥就會把鞋拿走藏起來,我便鬧著要鞋,弟弟便會找鞋,常常是笑作一團。到後來還是哥哥把鞋拿出來,我又賴著不肯穿。直到母親發話:「不要鬧了。」才算安靜下來。

後來我上了聯大附中,一度在城裡住校。那時聯大附中沒有宿舍,甚至沒有校舍,不知是借的哪裡的一個大房間,大家打地鋪。一次我生病了,別人都去上課,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空蕩蕩的大房間里。「妹,」是哥哥的聲音,睜眼只見他蹲在我的「床」邊。他送來一碗米線,碗里有一個雞蛋。

哥哥於一九四二年考入西南聯大機械系,他不用功,卻熱心演話劇。參加演出過曹禺的《家》,飾演覺新。我和小弟隨父母去看演出那一晚,在高老太爺去世那一場,哥哥把覺新頭上的孝布去掉了,為的是怕母親看了不高興。他還寫小說,我還記得他有一篇小說的第一句是「不疾不徐的雨」。他的文字是很好的,字也寫得好,還會刻圖章。那時的男孩似乎都會刻圖章。他大學二年級時志願參加遠征軍,直接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做出貢獻。有一次他從滇西回昆明度假,看見我的頭髮長了,要給我剪一剪。他說:「頭髮為什麼要剪成那樣齊?剪成波浪式的不好嗎?」當時大家都認為他很荒謬,沒想到幾十年後頭髮真的不以「齊」為美了。抗戰勝利後,哥哥獲得美國總統自由勳章,獲得此項勳章的翻譯官共二十二人。我曾想就此寫一篇文章,介紹這些好男兒,因為要用一些英文材料,我的眼睛已壞,不能閱讀,便放棄了。文章雖然沒有寫,對那些投筆從戎的大哥哥們,無論得沒得勳章,我都永遠懷有敬意。

以後,哥哥到美國就讀於賓夕法尼亞大學,繼續讀機械系,也繼續開展他多方面的興趣。他喜歡擊劍,入選了校隊,代表學校出去比賽;還學過幾個月芭蕾舞。工作以後學會開飛機,曾開著飛機從所住城市到另一城市去看望朋友,乘客只有一人,就是我後來的嫂嫂李文沛。七十年代哥哥一家回來探親,說到此事,父親說:「敢開飛機倒不稀奇,難得的是有人敢坐。」大學畢業以後,他根據興趣又讀了數學、物理兩個專業。至今他還在研究有關電的問題,前兩年曾回國參加靜電學會的活動,但是他的理論很少人支持。前些時,哥哥來電話,告訴我一個不幸的事件,他的錢包丟了。別的倒沒有關係,只是其中的飛機駕駛執照也丟了,他覺得是一大損失。我安慰道:「你反正也不開飛機了。」他沉默了片刻,說:「用不著了——也不可能再補發了。」

九十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書名為《鐵簫人語》。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家裡有一支鐵簫。書出版後不久,南京的「洞簫博物館」也許是「樂器博物館」來人要求看一看鐵簫。他們說他們藏有銅簫,還沒有見過鐵簫。我把簫拿給他們看,他們觀看良久,又試吹過,承認它是一支簫。但我想大概不是很合格。然而它究竟是一支簫,而且是鐵簫。我還為這支鐵簫寫了一小段題記:

我家有一支鐵簫。

那是真正的鐵簫。一段頑鐵,鑿有七孔,拿著十分沉重,吹著卻易發聲。聲音較竹簫厚實,悠遠,如同哀怨的嗚咽,又如同低沉的歌唱。聽的人大概很難想像這聲音發自一段頑鐵。

鐵質硬於石,簫聲柔如水;鐵不能彎,簫聲曲折。頑鐵自有了比干七竅之心,便將美好的聲音送往晴空和月下,在松陰與竹影中飄蕩,透入人的軀殼,然後把軀殼拋開了。

哦,還有個吹簫人呢,那吹簫人,在哪裡?

吹簫人可以吹出不同的曲調,而鐵簫只有一支。

是誰製作了這支鐵簫?製作了這支可以從簫聲和簫的本身引出許多聯想的鐵簫?是我的哥哥——馮鍾遼。

簫屬於中國文化,可以引起許多中國式的聯想。都是陳貨,也就不必說了。依我的極為有限的見聞,在馮鍾遼做這支簫以前,從沒聽說過鐵簫。它既是樂器又可以做武器。我常想最好能有一位女俠,用的兵器是鐵簫;掄圓了可以自衛救人,掃盡人間不平事;吹響了可以自娛娛人,此曲只應天上來。也許哪天真寫出一篇武俠小說來。

在昆明時生活很艱苦,最常用的樂器只是口琴。母親吹簫,當時家中有兩支玉屏簫,母親時常吹奏的樂曲是《蘇武牧羊》。哥哥製作鐵簫便是受竹簫的啟發,用一根現成的廢鐵管,根據一點點中學物理知識,鑽幾個洞,居然可以吹出曲調,大家都很高興。我們就是這樣因陋就簡,使得生活充實而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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