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晚餐

去年春來時,我正在醫院裡。看見小花園中的泥土變得濕潤,小草這裡那裡忽然綠了起來,真有說不出的安慰和興奮。「活著真好。」我悄悄對自己說。

那時每天想的是怎樣配合治療。為補元氣,飲食成為一件大事。平常我因太懶,奉行「寧可不吃也不做」的原則。當然別人做了好吃的,我也有興趣,但自己是懶得動手的。得了病,別人做來我吃,成為天經地義,還唯恐不合口味。做者除了仲和外甥女馮枚,擴及住得近的表弟、妹和多年老友立雕(韋英)夫婦。

立雕是聞一多先生次子,和我同歲。我和他的哥哥立鶴同班,可不知為什麼我和聞老二比聞老大熟得多。立雕知道我的病況後,認下了每星期三的晚餐,把探視的日子留給仲。因為星期三不能探視,就需要花言巧語費盡周折才能進到病房。每次立雕都很有興緻地形容他的勝利。後來我身體漸好,便到樓下去「接飯」。見他提著飯盒沿著通道走來,總要微驚,原來我們都是老人了。

好一碗雞湯麵!油已去得乾淨,幾片翠綠的菜葉,讓人看了胃口大開。又一次是煮米粉,不知都放了什麼佐料,我居然把一碗吃完。立雕還徵求意見:「下次想吃什麼?」

「釀皮子。」我脫口而出,因為知道春華弟妹是陝西人。

「你真會挑!」又笑加一句,「你這人天生的要人侍候。」

又是一個星期三,果然送來了釀皮子。那東西做起來很麻煩,要用特製的盤子盛了麵糊,在開水裡攪來攪去。味道照例是濃重的。飯盒裡還有一個小碟,放了幾枚紅棗。立雕說這是因為佐料里有蒜,餐後吃點棗可以化解蒜味兒,是春華預備的。

我當時想,我若不痊癒,是無天理。

立雕不只拿來晚飯,每次還帶些書籍來。多是關於抗戰時昆明生活的。一次說起一九四五年一月我們隨聞一多先生到石林去玩。聞先生那張口銜煙斗的照片就是在石林附近尾澤小學操場照的。

「說起來,我還沒有這張照片呢。」我說。

「洗一張就是了。」果然下次便帶來了那照片。比一般常見的大些。聞先生濃眉下雙目炯炯有神,正看著我們,煙斗中似有輕煙升起。

聞先生身後有個瘦瘦的小人兒,坐在地上,衣著看不清,頭髮略長,彎彎的。

「呀!」我叫了一聲,「這是誰呀?」

素來反應遲鈍的仲這次居然一眼看清,雖然他從未見過少年時的我:「這是誰?這不是我們的病號嗎!」

立雕原來沒有注意,這時鑒定認可。我身旁還有一個年輕人,不是立雕,也不是小弟,總是當時的熟人吧。

素來自命清高,不喜照相,人多時便躲到一邊去。這回怎麼了!我離聞先生不近,卻正好照上了。而且在近五十年後才發現。看見自己陪侍聞先生在照片里,覺得十分地快樂。

在昆明有一段時間,我們和聞家住隔壁。家門前都有西餐桌面大的一小塊土地,都種了豌豆什麼的,好掐那嫩葉尖。母親和聞伯母常各自站在菜地里交談。小弟向立鶴學得站立洗腳法,還向我傳授。盆放在凳子上,人站在地下,兩腳輪流做金雞獨立狀。我們就一面洗一面笑。立鶴很有才華,能繪畫、善演戲,英語也不錯,若是能夠充分發揮,應也像三弟立鵬一樣是位藝術家。可嘆他在一九四六年的災難中陪同聞先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一九五七年又被錯誤地批判,並受了處分,經歷甚為坎坷,心情長期抑鬱不暢。他一九八一年因病去世,似是同輩人中最早離去的。

那次去石林是西南聯大學生組織的,請聞先生參加。當時立鶴、立雕兄弟,小弟和我都是聯大附中學生,是跟著聞先生去的。先乘火車到路南,再騎一種矮腳馬。我們那時都沒有棉衣,記得在曠野中迎風騎馬,覺得寒氣沁人。騎馬到尾澤後,住在尾澤小學。以後無論到哪裡都是步行了。先賞石林的千姿百態,為那鬼斧神工驚嘆不止。再訪瀑布大疊水、小疊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尾澤附近的長湖。湖邊的石奇巧秀麗,樹木品種很多,一片綠影在水中,反照出來,有一種淡淡的幽光。水面非常安詳閑在,嫵媚極了。我以後再沒有見到這樣純真嫵媚的湖。一九八○年回昆明,再去石林,見處處是人為的痕迹,鬼斧神工的感覺淡得多了。沒有人提到長湖,我也並不想再去,怕見到那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爛漫,也沾惹上市井之氣。

這張照片中沒有風景,那時大同學組織活動,目的也不在風景。只是我太懵懂了,只記得在操場圍成一個大圈子,學阿細跳月。聞先生講話,大同學朗誦詩、唱歌,內容都不記得了。

一九八○年曾為衣冠冢寫了一首詩,後半段有這樣幾句:「親眼見那燃著的煙斗/照亮了長湖邊的蒼茫暮靄/我知道這冢內還有它/除了衣冠外」。原來照片中不只有它,還有我。

聞先生罹難後,清華不再提供住宅。父母親邀聞伯母帶領孩子們到白米斜街家中居住。我們住後院,立雕一家住前院。常和小弟三人一道騎車。那時街上車輛不像現在這樣擁擠,三人並排而行,也無人干涉。現存有幾張當時在北海拍攝的相片,一張是立雕和我在白塔下,我的頭髮和在聞先生背後這一張還是一模一樣。後來我們遷到清華住了,他們一家經組織安排到了解放區。一晃便是幾十年過去了。

在昆明時,教授們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點能貼補家用的營生。聞先生擅長金石,對美學和古文字又有很高的造詣,這時便鐫刻圖章,石章每字一千二百元,牙章每字三千元。立雕、立鶴兄弟兩人有很好的觀摩機會,漸得真傳,有時也分擔一些。立雕參加革命後長期做宣傳工作,一九八八年離休,在家除編輯新編《聞一多全集》的《書信卷》之外,還應邀為浠水聞一多紀念館設計和編寫展覽腳本。近期又將著手編聞先生的影集《人民英烈聞一多》。看樣子他雖離休了,事情還很多,時間仍是不敷分配。

看來子孫還是非常重要,聞先生不只有子,而且有孫。《聞一多年譜長編》是由立雕之子聞黎明編寫的。黎明查找資料很仔細,到昆明看舊報,見到馮爺爺的材料也都摘下。曾寄來蒙自「故居」的照片,問「璞姑」是不是這棟房子。房子不是,但在第三代人心中存有關切,怎不讓人感動!

父親前年去世後,立雕寫了情意深重的信。信中除要以他們兄妹四人名義敬獻花圈外,還說:「伯父去世是我們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我永遠忘不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伯父、伯母給我們的關懷、幫助和安慰。我們兩家兩代人的友誼,是我腦海中永不會消失的美好記憶與回憶。」

從那桌面大的豌豆地,從那長湖上的暮靄,友誼延續著,通過了星期三的晚餐,還在延續著。我雖伶仃,卻仍擁有很多。我有知我、愛我的朋友,有眾多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還有因上一代友情延續下來的諸家准兄弟姊妹——

比起「文革」間那一次重病的慘淡凄涼,這次生病倒是滿風光的。怎捨得離開這個世界呢。

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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