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閱讀

二○○○年,正逢陰曆龍年。春節前,看到各種顏色鮮艷、印刷精美的賀卡,寫著千禧龍年,街上掛著紅燈,擺著花籃,真覺得輝煌無比。

龍年是我的本命年,還未進入龍年,便有人說,你要準備一條紅腰帶。我笑笑說,才不信那些呢。臨近兔年除夕,我站在窗前,突然眼前一黑,左眼中彷彿遮上了一層黑紗簾,它是我依靠的那隻眼睛,右眼早已不大能用。現在一切都變得朦朧,這是怎麼了?我很奇怪。自從去年夏天,做過白內障手術後,我已經習慣了過明白日子,而且以為再不會糊塗,現在的情況顯然是眼睛又出了問題。因為就要過節,只好等到春節後再去就醫。

龍年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去醫院。診斷是我沒有想到的:視網膜脫落。醫言只要做一個小手術,打氣泡到眼睛裡,即可複位。我便聽醫生的話住院,做手術。手術後真有兩周令人興奮的時光,眼前的紗簾沒有了,一切和以前差不多,頭腦似乎還更清楚些。

不料十幾天後,氣泡消盡,再加上我患喘息性支氣管炎,咳嗽得山搖地動。二月二十七日,視網膜再次脫落。

我只有再次求醫,醫生還是說要打氣泡。我想這次脫落的範圍大了,氣泡是否頂得住。經過勸說,還是做了打氣泡的決定。

當時我認為咳嗽是大敵,特住進醫院求保護,果然咳嗽是躲過了,但仍然沒有躲過網脫。

三月二十日,氣泡快消盡時,視網膜第三次脫落。氣泡果然不能完成任務。我清楚地看見,視網膜掛在眼前,不再是黑紗,而像是布片。夜晚,我久不能寐,依稀看見窗下的月光,月光淡淡的,我很想去撫摸它。我怕自己再也不能感受光亮。查夜的護士問,為什麼不睡,有什麼不舒服。我只能說,我很不幸。

第三次手術,是把硅油打在眼睛裡,是眼科的大手術。手術確定了,可是沒有床位。一天天過去了,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網脫的範圍越來越大,後來,無論怎樣睜大眼睛,眼前還是一片黑暗,無邊無涯,沒有人幫助我解脫。忽然,我彷彿看見了我的父親,他也在睜大了他那視而不見的眼睛,手拈銀須,面帶微笑,安詳地口授巨著。晚年的父親是准盲人,可是他從未停止工作,以後父親多次出現在黑暗中,像是在指點我,應該怎樣面對災禍。

終於熬到住進了醫院,到了做手術的這天,上手術台前的診斷是,視網膜全脫。

在手術室里還和麻醉師有一番爭論。麻醉師很年輕,很認真負責。她見我頭暈,十分艱難地躺上手術台,便不肯用原訂的麻醉計畫,說:「你這是要眼睛不要命。要我用麻醉最好再簽一回字。」經主刀醫生解釋,已經過各科會診,麻醉師最後同意用局麻進行手術。她怕我出問題,給麻藥很吝嗇。於是我向關雲長學習,進行了一次刮骨療毒。麻醉師也是有道理的,疼是小事,命是大事。就是手術安排的不恰當,時間的延誤,我都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只怪一個人,那就是上帝。他老人家造人造得太不完美了,好好的器官,怎麼要擅離職守掉下來,而且還頑固地不肯複位。頭在頸上,手在臂上,腳在腿上,誰曾見它們掉下來過,怎麼視網膜這樣特別。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幾句氣話。網脫是一種病,高度近視是起因。我再一次被病魔擒獲。

手術順利,離戰勝病魔還很遠。接下來的是長期俯卧位——趴著。人是站立的動物,怎麼能趴著呢?為了眼睛也漸習慣了。據說手術成功與否和是否認真趴著很有關係。硅油的作用是幫著視網膜重新長好。三個月到半年後,再做一次手術將油取出。油取出後常有網膜重落的病例。我真奇怪科學發達這樣迅速,怎麼對網脫的治療沒有完善的辦法。用油或氣頂住,氣消失油取出後,重脫的可能性極大,也只能到時候再說了。希望我這是杞人憂天。

手術後,重又感覺到光亮。視力已經很可憐,但是能感覺光亮。光亮和黑暗是兩個世界,就像陽間和陰間一樣。我又回到了陽間,擺脫了黑暗,我很滿足。回到家中,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還可以指出窗帘該換,貓該洗了。丁香早已開過,草玉蘭還剩幾朵,我趕上了薔薇花,有人家的薔薇一直爬到樓上,幾百朵同時開放,我看不清楚花朵,但能感受到那是一大幅鮮艷的畫圖。

但是我不再能閱讀。

對於從小躲在被子里看小說的我來說,不能閱讀真是殘酷的事。文字給了我多麼豐富,多麼美妙的世界。小小的方塊字,把社會和歷史都擺在了面前。我曾長時期因患白內障不能閱讀,但那時總懷有希望,總以為將來總是要看書的,午夜夢回,開出一長串書單,我要讀丘吉爾的文章,感受他的文采,《維摩詰所說經》、蘇曼殊文都想再讀。白內障手術後,這些都未做到,但是希望並未滅絕。視網膜的叛變,撲滅了讀書的希望,我不再能享受文字的世界,也不再能從隨時隨地磕頭碰腦的書中汲取營養。我覺得自己好像孤零零地懸在空中,少了許多聯繫,變得遲鈍了,乾癟了,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煩躁。既然我在健康上是這樣貧窮,就只能安心地過一種清貧的生活。我的簞食瓢飲就是報刊上的大字標題,或書籍封面上的名字,我只有謹慎地保護維持目前的視力,不要變成盲人。

我的父親晚年成為準盲人,但思想仍是那樣豐富,因為他有儲存,可以「反芻」。這一點我是做不到的。聽人讀書也是一樂,但和閱讀畢竟是不一樣的。幸好我還有一位真正可聽的朋友,那就是音樂。

文學和音樂,伴隨著我的一生。可以說,文學是已完嫁娶的終身伴侶,音樂是永不變心的情人(如果世界上有這種東西的話)。文學是土地,是糧食;音樂是泉水,是鹽。文學的土地是我耕耘的,它是這樣無比寬廣,容納萬物。音樂的泉水流動著,洗滌著聽者的靈魂,幫助我耕耘。

我又站在窗前,想起父親在不能讀寫時,寫出的那部大書,模糊中似乎看見老人坐在輪椅上,指一指院中的幾朵薔薇,粉紅色的花瓣有些透亮。忽然間,「桃色的雲」出現在花架邊,他是盲詩人愛羅先珂筆下的精靈——春的侍者。我揉揉眼睛,「桃色的雲」那翩翩美少年,手持薔薇花,正含笑站在那裡。

我不能讀書,可是我可以寫書。也許,我不讀別人的書,更能寫好自己的書。

我用大話安慰自己,平心靜氣地告別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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