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上小人兒的話

一九九九年是聞一多先生百年冥壽。他離開我們已經五十餘年了,人們只能從照片里瞻仰他的風采。有一張照片傳布最廣,這也是最能顯出聞先生詩人氣質、學者風度的照片。他側著頭,口含煙斗,在畫面的煙鬥上有一個小人兒,那就是我。

我在照片里坐了四十多年,一九九一年在醫院中才發現那是我。我真是高興。這張照片成為我的護身符,當我和各種魔怪(包括病魔)戰鬥時,每想到這照片,想到聞先生,就覺得增添了力量。

許多人在語文課本里讀過聞先生的《最後一次講演》,那跨出門就不準備再回來的精神感染了多少人,教育了多少人。有時私下議論,魯迅、聞一多活到「文革」時代會是怎樣情況。估計他們也活不到「文革」,在前面的運動中,就會活不下去;或能頑強地用另一種方式活下來,但肯定是過不了「文革」這一關的。

聞先生倡導說真話,他要做到怎麼想就怎麼說。抗戰後期,他發表許多言論,尖銳批評最高統治者,絲毫不顧及自身安危。他這種大無畏精神,上薄雲天。他是無所畏懼,但他對同事朋友是寬厚的,常替別人著想,從未聞有刻薄傷人之言。我想,他對統治者的憤怒是站在人民的利益上,而不是站在一己的利益上,而對於個人之間的摩擦(總會有的)是不放在心上的。可以說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表率。

聞先生的革命精神包含了詩人氣質,「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春風也吹不起半點漣漪。」(《死水》)「春光從一張張綠葉上爬過……彷彿有一群天使在紫霄巡邏……忽地深巷裡迸出一聲清籟:『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春光》)他以無比的深情關懷著整個社會。我喜歡《也許》這首葬歌:「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地飛。」這又是另一種深情,看透了生死,似淺淡,卻長遠的深情。聞先生著有《九歌古歌舞劇懸解》,這是他根據屈原《九歌》寫的歌舞劇本,想像力真豐富。我非常想看它的演出,另一個願望是看愛羅先珂《桃色的雲》上演。我想今生是看不到了。

最近,聞𦒎小妹送我一本聞先生的《詩經通義》。這是一部草稿,經聞𦒎校補成書。我翻閱後,見一字一詞注釋得詳盡,更體會到「何妨一下樓主人」的精神。古人說,「三年不窺園,絕慶弔之禮」,才能做一點學問。做學問需要這種不窺園、不下樓的精神。

一九四七年,我在南開大學上學。五六月間,舉行了一次詩歌晚會,紀念聞一多。馮至從北京來參加,做了講演。會後,我寫了一首詩,那是我第一首發表的新詩。現摘一段在這裡,詩的題目是《我從沒有這樣接近過你》。

我從沒有這樣接近過你。

真的,我從沒有這樣接近過你。

在大家沉重的臉中我看見了

你的臉。

在大家嗚咽的聲音里我聽到了

你的聲音,

我今天才找到了你,找到了你。

找到你

在我們中間。

聞一多是永遠在青年中間的,他的精神永遠年輕。這些年,我們不大想起聞一多了,遠離了他的精神,而我們是多麼需要他的精神!對強暴大無畏,對普通人深具同情,富有想像力的審美眼光,還有踏實認真甘坐冷板凳的治學態度——我知道何妨一下樓中只有冷板凳。

再來看一看那張照片。一九四五年初,西南聯大悠悠體育會組織去石林,邀請聞先生參加。聞先生帶了立雕(韋英)兄弟和我及鍾越同往。那時去石林要乘火車,騎小馬,到尾澤小學打地鋪。到幾個地方看景緻都是步行,大家都是很能走路的。記得有一天中午,在一個小店打尖。聞先生要了米線,每個孩子一碗,招呼我們先吃。後來在長湖畔舉行了聯歡會,照片便是那時出世的。

我坐在煙鬥上,並不感到雲霧繚繞的飄飄然,而是感到焦慮沉重——是因為坐在煙鬥上嗎?我感到沉重,因為我們離聞一多遠了;感到焦慮,因為我們似乎並不知道究竟已經離聞一多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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