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

本來以為有些事是永不會忘記的。許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竟然不只少了當時那種泉噴潮湧的感情,事情也漸漸模糊了。寫這文章,原擬以一九六六年某月某日為題的,自己記不得,便去問人。有人說,往事不堪回首,不願再觸動心靈的創傷;有人說,當時連一個字也不敢寫,如何記得。於是只好用這樣冗長的一個題目。

不是為了忘卻,卻漸漸要忘卻了。不免驚恐。

文字,能捕捉多少當時的情景?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已開始約三個月了。當時的人,分為革命群眾和牛鬼蛇神兩大陣營,革命群眾斗人,牛鬼蛇神被斗。斗人的人為了提高鬥爭技術,各單位間互相串聯觀摩,鑽研怎樣把牛鬼蛇神鬥倒斗臭斗垮,就像鑽研某種技術,要有發明創造一樣。這年春天,我曾在卞之琳先生指導下讀一些卡夫卡的作品,被斗時便常想卡君的小說《在流放地》,那殺人機器也是經過精心鑽研製成的。

當時的哲學社會科學部大概是僅次於北大、清華的「文革」先進單位,每天來看大字報的人如趕集一般。院中一個大席棚,是練兵習武之所。常常有鬥爭會。各研究所的牛鬼蛇神,除在本所被斗外,還常被揪到席棚中,接受批判和噴氣式等簡易刑法。

那時兩派已興。兩派都去找中央領導同志做靠山。一次在一張小字報上看見一派訪某領導同志的記錄。那位領導說,你們是學部的?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為這句話暗自笑了半天。「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在心中回答:「殺人!都是研究殺人的!」這樣想,是因我是鬥爭對象,若屬於相反的那一類,大概我也會「研究」,因為那是任務。

鬥爭形式不斷發展,這也是研究的結果罷。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文學研究所主辦了一次批判何其芳大會,學部大部分「牛鬼蛇神」出席陪斗。

大會在吉祥劇院舉行。頭一天發票,票不敷發,有的難友沒有得到。會後才知,不讓參加,實在是很大的「照顧」和「保護」。

那天很熱。記得我穿著短袖襯衫,坐在劇場的左後方。場中人很快坐滿,除了學部的群眾,還有北大、作協的人來取經助陣。

不記得哪位主持會。不記得也好。

何其芳在幾位革命者的押解下,走出台來,垂頭站在台上。他身穿七零八落的紙衣,手持一面木牌,牌上大書三個黑字:何其臭!

「打倒何其芳!」「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聲勢嚇人。

何其芳開始檢討。沒有說幾句,便有人按頭。總嫌他彎腰不夠深,直把他按得跪在地下。他努力掙扎,都起不來。

「我有錯,我有錯——」他的四川話在劇場(應該說是刑場)中顫抖。

「何其臭」的牌子掉了,他爬著撿起來,仍跪在地下。

直到現在,我認為,還是沒有一篇研究《紅樓夢》的文章超過其芳同志的那一篇。直到現在,中、外兩個文學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仍在懷念他的領導與教誨。而那美麗的《畫夢錄》,又是怎樣的感染著我呵!

這樣的人,跪在地下!把學術研究、文學創作和組織工作才能集於一身的人跪在地下!

他不停地在說,我有錯,我有錯!

「文革」開始時,便在批判何其芳了。開過好幾次所謂的黨員大會,吸收群眾參加。他似乎不了解自己的處境(當時誰又了解自己的處境!),仍在據理力爭,滔滔而辯。有一個系背帶的瘦高個兒,把他推搡了幾次。我當時坐在門邊,和一位以溫良恭儉讓著稱的同事小聲議論:「為什麼推人?太不尊重人了!我們站起來說!」但我們沒有站起來說。我們靦腆,不習慣當眾講話,我們太怯懦!那位同事還說,得學著說話辯論,不然被壞人掌了權怎麼辦!其實真理不是愈辯愈明,理早鑄好了,鑄成一個個通紅的罪名,不斷地燙在人臉上!

兩位陪斗者被推了上來,俞平伯和余冠英。他們也穿著紙做的戲衣,頭上還戴著有翅的紙紗帽,腳步踉蹌,站立不穩,立刻成為聲震屋瓦的口號打倒的對象。

劇場左門出現騷動。「打倒邵荃麟!」幾個人高喊。他們押著瘦骨嶙峋的荃麟走上台去。荃麟因「中間人物論」獲罪後,不再任作協領導,調到外文所任研究員,但仍在作協接受批判。學部開大會,捉他來斗,自是應該。

好像有幾個批判發言。我相信絕大多數出於革命熱情。發言者聲嘶力竭地叫喊一番,喊過了,仍讓何其芳檢討。

其芳同志仍跪著,聲音斷斷續續,提到對《紅樓夢》的看法,也算一大罪行。「站起來說!」有人喝叫。待他勉強站起來,又撲上去幾個漢子,按頭折臂,直按到他又跪下。

讓他站起,是為了按他跪下!

這樣幾次。又把另外幾位折騰一陣,似乎不新鮮了,便呼叫大批陪斗的人。

「馮至!」馮先生上了台。外文所一次批鬥會後,曾讓「對象」們鳴鑼繞圈,馮至打頭,我在最後。看來愈繞處境愈慘,是永遠繞不出去了。

「賈芝!」一人一手按頭,一手扭住手臂。他坐著噴氣式上了台。

劇場中殺氣騰騰,口號聲此起彼落。在這一片喧鬧下面,我感到極深的沉默,血淋淋的沉默。

很快滿台黑壓壓一片,他們都戴上紙糊高帽,寫著是哪一種罪人。比起戴痰盂尿罐的,畢竟文明多了。

學術權威大都叫過後,叫到一些科室負責人和被認為是鐵杆老保的人。「牟懷真!」這是外文所圖書室主任,一位胖胖的大姐。忽然一個造反派看見了我。

「馮鍾璞!」他大叫。

我不等第二聲,起身跑上前去。我怕人碰我,盡量彎著身子,像一條蟲。上了台,發現天幕後擺著剩下的幾頂高帽子,沒有我的。事先沒想到叫我。

「快糊!」有人低聲說。

有人把我們挨個兒認真按了一遍。我只有一個念頭,盡量彎得合格,盡量把自己縮小。

過了些時,眼前的許多腳慢慢移動起來。「牛鬼蛇神」們排著隊到麥克風前自報家門,便可下台了。

我聽見許多熟悉的聲音,聲音都很平靜。

輪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麼。那時把學不夠深、位不夠高而又欲加之罪的人,稱作「三反分子」。三反者,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是也。我走到麥克風前如此報了名。台下好幾個人叫:「看看你的帽子!」我取下帽子,見白紙黑字,寫著,「馮友蘭的女兒」。

馮友蘭的女兒又說明什麼呢?

我積極地自加形容詞:「反動學術權威馮友蘭的女兒。」台下不再嚷叫。這女兒的身份原來比「三反分子」更重要。

下台時沒有折磨。台上剩的人不多了,仍吸引著人們注意。我從太平門走出來,發現世界很亮。

我居然有了思想,慶幸自己不是生在明朝。若在明朝,豈不要經官發賣!這樣想著,眼前的東華門大街在熙熙攘攘下面透出血淋淋的沉默。

「馮鍾璞!」怯怯的聲音。原來是荃麟在叫我。他在北河沿口上轉。「頂銀衚衕在哪裡?我找不到。」頂銀衚衕某號是作協的監房,他要回監去。

「荃麟同志!」我低聲說,「你身體好嗎?」他臉上有一個笑容,看去很平靜,望著我似乎想說什麼,說出來的仍是「頂銀衚衕在哪裡?」

我引他走了十幾步,指給他方向,看著他那好像隨時要摔倒的身影,混進人群中去了。

我不只繼承了「反動」的血液,也和眾多「反動」人物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繫。他們看著我長大。荃麟卸職前,總是鼓勵我寫作,並為我向《世界文學》請過創作假。

而這些敬愛的師長,連同我的父親和我自己,一個個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慢慢走回當時的住所,迺茲府27號。那裡不成為「家」,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小院里有兩間北房,兩間東房,院中長滿莫名其妙的植物,森森然伴著我。

坐下休息了一陣,思想漸漸集中,想著一個問題,那便是:要不要自殺?

這麼多學術精英站在一個台上,被人肆意凌辱!而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號下進行的。這世界,以後還不知怎樣荒謬,怎樣滅絕人性!我不願看見明天,也不忍看見明天。就我自己來說,為了不受人格侮辱,不讓人推來搡去,自殺也是唯一的路。

如果當時手邊有安眠藥,大概我早已靜靜地睡去了。但我沒有。操刀動剪上吊投河太可怕。我願意平平靜靜,不動聲色。忽然那「馮友蘭的女兒」的紙帽在眼前晃了一下,我悚然而驚。年邁的父母已處在死亡的邊緣,難道我再來推上一把!使親者痛,仇者快!我不知道仇者是誰,卻似乎面對了他:偏活著!絕不死!

過了明天,還有後天呢。

整個小院塞滿了寂靜。黑夜逼近來了。我沒有開燈便睡了。先睡再說。我太累了。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忽然驚醒。房間里所有的燈都亮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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