惚恍小說(四則)

董師傅游湖

董師傅在一所大學裡做木匠已經二十幾年了,做起活來得心應手,若讓那些教師們來說,已經超乎技而近乎道了。他在校園裡各處修理門窗,無論是教學樓、辦公樓、教師住宅或學生宿舍,都有他的業績。在一座新造的仿古建築上,還有他做的幾扇雕花窗戶,雕刻十分精緻,那是他的傑作。

董師傅精通木匠活,也對校園裡的山水草木很是熟悉。若是有人了解他的知識,可能聘他為業餘園林鑒賞家。其實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一年年花開花落,人去人來,教師住宅里老的一個個走了,學生宿舍里小的一撥撥來了。董師傅見得多了,也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家裡妻兒都很平安,掙的錢足夠用了,日子過得很平靜。

校園裡有一個不大的湖,綠柳垂岸,柳絲牽引著湖水,湖水清澈,游魚可見。董師傅每晚收拾好木工傢具,便來湖邊大石上閑坐,點上一支煙,心靜如水,十分自在。

不知為什麼,學校里的人越來越多,校園漸向公園靠攏。每逢節日,湖上亭榭掛滿彩燈,遊人如織。一個五一節,董師傅有一天假,傍晚便來到湖邊,看遠處樓後夕陽西下。天漸漸暗下來,周圍建築物上的彩燈突然一下子都亮了,照得湖水通明。他最喜歡那座塔,一層層燈光勾勒出塔身的線條。他常看月亮從塔邊樹叢間升起,這時月亮卻看不見。也許日子不對,也許燈太亮了。他並不多想,也不期望,他無所謂。

有人輕聲叫他,是前日做活那家的女工。她剛來不久,是他的大同鄉,名喚小翠。

小翠怯怯地說:「奶奶說我可以出來走走,現在我走不回去了。」

董師傅忙滅了煙,站起身說:「我送你回去。」想一想,又說:「你看過了嗎?」

小翠仍怯怯地說:「什麼也沒看見,只顧看路了。」

董師傅一笑,領著小翠在熙攘的人群中沿著湖邊走,走到一座小橋上,指點說:「從這裡看塔的倒影最好。」

通體發光的塔,在水裡也發著光。小翠驚呼道:「還有一條大魚呢!」那是一條石魚,隨著水波蕩漾,似乎在光輝中跳動。

又走過一座亭子,那是一座亭橋,從亭中可以環顧四周美景。遠岸丁香、連翹在燈光下更加似雪如金,近岸海棠正在盛期,粉嘟嘟的花朵擠滿枝頭,好不熱鬧。亭中有幾副楹聯,他們並不研究。

董師傅又介紹了幾個景點,轉過山坡,走到那座仿古建筑前,特別介紹了自己的創作——雕花窗戶。

小翠一路讚嘆不已,對雕花窗戶沒有評論。董師傅也不在意,只說:「不用多久,你就慣了,就是這地方的熟人了。大家都是這樣的。」他頓了一頓,又說:「可惜的是,有些人整天對著這湖、這樹,倒不覺得好看了。」

兩人走到校門口,董師傅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根冰棍。兩人舉著冰棍,慢慢走。一個賣花的女孩跑過來,向他們看了看,轉身去找別人了。

又走一時,小翠說她認得路了。董師傅叮囑小翠,冰棍的木棒不要隨地扔。自己轉身慢慢向住處走去。他很快樂。

打球人與拾球人

大片的開闊的青草地,綠茸茸的,一直伸展開去。遠處樹林後面,可以看見蜿蜒的青山。太陽正從青山背後升起,把初夏的溫和的光灑向這個高爾夫球場。

謝為的車停在球場門前。門旁站著幾個球童。排首的一個搶步過來,站在車尾後備廂前,等謝為打開後備廂,熟練地取出球包,提進門去。謝為泊好車,從另一個入口進去,見球包已經在自己的場地上。球童站在旁邊,問他是不是先打練習場。

這球童十五六歲,生得很齊整。頭髮漆黑,眼睛明亮。

「你是新來的?」謝為問。他平常是不和球童說話的。

「來了兩個多月了。」球童垂手有禮地回答。

謝為一想,果然自己兩個多月沒打球了。事情太多,便是今天,也是約了人談生意。

已經有幾個人在練球,白色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拋物線。謝為的球也加入其中,映著藍天,飛起又墜落。不到半小時,滿地都是球,白花花一片。拾球車來了,把球撮起。謝為的球打完了,球童又送來一筐。謝為說他要休息一下,等約的人來了一起下場。來人已不年輕,要用輛小車。

「一會兒我給您開車。」球童機靈地說。這球童姓衛,便是小衛。他們一般都被稱為小這小那,名字很少出現。

謝為靠在椅上,看著眼前的青草地,地面略有起伏,似乎與遠山相呼應。輕風吹過,帶來陣陣草香。侍者送來飲料單,他隨意指了一種,慢慢啜著,想著打球時要說的話。

飲料喝完了,他起身走到門口。來了幾輛車,不是他要等的人。也許是因為煩躁,也許是因為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有些熱了。又等了一陣,還是不見蹤影。謝為悻悻地想:架子真大。這一環節不能談妥,下面的環節怎麼辦?也許這時正在路上?

手機響了,約的人說臨時有要事,不能來了。顯然,謝為的約會還不夠重要。「那請便。」謝為在心裡說,關了手機。

小衛在旁說:「那邊有幾位先生正要下場,您要不要和他們一起打?」

謝為看著小衛,心想:這少年是個精明人,將來不知會在哪一行建功立業,或者在這紛擾的社會中早早就被甩出去,都很難說。

「好的,這是個好主意。」他說著,向那幾位球友走去。

小衛跟著低聲問:「車不用了吧?」謝為很高興。在小衛眼裡,他還身強力壯,不需要車。

這邊的球友們歡迎他,其中一位女士說,常在報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他輕易地打進了第一個洞,再往下就落後了。越打越心不在焉,總想著本來要在球場上談的題目。這題不做,晚上的飯局上談什麼?他把球一次次打飛,他的夥伴詫異地瞪了他幾眼。小衛奔跑撿球,滿臉是汗。

「呀!」謝為叫了一聲,在一個緩坡上趔趄了一下,不留神崴了腳。照說,球場上青草如茵,怎會崴腳,可是他的腳竟傷了。小衛跑過來扶他,滿臉關切。小車很快過來了,他被扶上車,幾個人簇擁著向屋中去。謝為足踝處火辣辣地痛,但心中有幾分安慰。晚上的飯局可以取消了,題目可以一個個向後移了。他本可以有幾十個借口取消那飯局,現在的局面是最好的借口,尤其是對他自己。

小衛扶他坐在酒吧里,問他要不要用酒擦。

謝為問:「有沒有二鍋頭?」酒童說只有兩百八十元的。謝為不在意地說:「就用這個。」侍者取來,小心地斟出一杯。

小衛幫他脫去鞋襪,見腳面已經紅腫了。小衛把酒倒在手心,在腳面輕輕揉搓。

「真對不起,」球場經理小跑著趕過來,賠笑道,「已經叫人去檢查場地了。先生的卡呢?今天的費用就不能收了。」說話時搓著兩手,這動作是他新學的,他覺得很洋氣。

謝為只看著那酒瓶。經理敏捷地說:「這瓶酒當然也不收費。」

謝為慢慢地說:「不要緊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經理對小衛說:「輕一點。」又對謝為說:「能踩剎車嗎?多休息一會兒罷。」

謝為離開時,給了小衛三張紙。小衛扶他上車,又把球包和酒瓶都放好。

小衛回到球場,仍奔跑著撿球,他很滿意這一天的收入,他要寄兩百元給母親,並給妹妹買一本漢語字典。

稻草垛咖啡館

阿虎是小名,叫阿虎便有一些希望他做大事的意思。因為不是阿狗阿貓,是虎。阿虎曾經在一家名氣很大的公司工作,並任本地區分公司總經理。他很聰明,經營有術,生意發達,很得領導層的重視。都傳說他要高升了,升任集團中更高的職務,便有那相熟的人準備下慶祝宴會。可是出乎人們意料,他不但拒絕高升,連本來的位置也辭掉了,害得大家好不掃興。

過了些時,一個街角出現了一家小咖啡館。進門處有一幅大畫,畫著大大小小的稻草垛,這就是咖啡館的名字。不像時下一些店鋪喜用洋文,它就是簡簡單單的「稻草垛」,讓人想起陽光和收穫,似乎還有些稻草的香味,混雜在濃郁的咖啡香味里。

阿虎的大名叫雷青虎,妻子名閃白鳳。白鳳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可不是容易改變生活方式的。為了阿虎要換工作,他們已經討論了幾年,兩人甚至準備分道揚鑣,遲延不決是因為五歲的兒子不好安排。白鳳說:「我們總不能跟著你喝西北風吧。」

幾個月前,公司的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在辦公室猝死。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他殺,總之他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這事被大家談論了一陣,慢慢就淡忘了,卻為阿虎的主張增加了砝碼。白鳳一時深感人生無常,不再需要勸說,便隨他離開高樓,到街角開了這家咖啡館。

他們離開了大公司的鉤心鬥角,那裡每個人身上都像長滿了刺,每個人都必須披盔戴甲。小咖啡店就自由多了,他們還烤麵包,做糕點,也做一些簡單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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