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

S城是一座山城,四面環山,城中街道起伏,但路政很好,通向越來越多的新建起的高樓大廈。像任何人類居住的地方一樣,城裡總不斷有各種各樣的新聞。新聞的壽命長短不一,有的剛出現就被山風吹散,有的則飄飄搖搖,在大街小巷穿行,好幾個月不離開。

城中數一數二的富戶,費林先生家裡的老照片案就屬於後一類。

臨近世紀末,人們不免大生懷舊之思,紛紛翻弄起老照片來,便有幕僚類人物,名喚林費的,向費林進言:「現在暴發戶滿街撿,可大都沒有根底,值什麼呢!只有先生您不一樣,祖上幾代的尚書大學士不說,令尊翁是數一數二的實業家,國家發展史上要記一筆的。只客廳里平常翻翻的相冊就很珍貴,何不出個影集,反正資金是不愁的。」費林(人家都說這名字有點像外國人)點頭說:「正好有人要寫我們費家的家族史。弄幾張照片,或配在書里,或單出都可以的。」說起費家,各房人丁興旺,從尚書、大學士、實業家等等發展下來,現在遍布全球。族中最主要人物就是費林,今年七十二歲,千禧龍年是他的本命年。巧的是小孫兒也是一條龍,想來福分不小。

費家的照片從費林的祖父母、父母到子女和各路親戚,都已印過不少,只沒有彙集成書罷了。林費領了任務,興緻勃勃地理好手頭的照片,又從舊箱子里取出一摞摞老照片,一張張翻閱,好像在時間的隧道里向回走。費林越來越年輕,再退回去費林沒有了,有的是他的父親。也是隨著相片的深入開發而越來越年輕。林費遇見不認識的人便去問,有些人費林也不認識,便不耐煩地說:「這麼多人誰能都認清,是個人就是了。」

一張照片里留有幾位漂亮人物的身影,他們是在游城郊的半壁崖。從山名可以想見,那山頗險峻。大家錯落地站著,中心人物是費林的父親老費先生。他旁邊站了一位女子,披著件閃緞披風。大家讚歎:那時的照相技術真不錯,瞧這衣服的亮光!只可惜沒有顏色。這照片里沒有費林的母親。老費先生的交往必定是很多的,相片中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認識的多已去世,還剩一位已有一百多歲,無人敢去打攪,不認識的也無從考究。

在一個發著香味的木箱底層有一個發著香味的木盒子,裡面有好幾張費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有一張穿著寬袖琵琶襟上衣,長裙下露出一點鞋尖,看上去真是風姿綽約。費林讓把這一張放大,掛在起居室里。

「還有一張呢。」林費翻出木盒裡的最後一張照片。上面是實業家老費先生和一個女子坐在柳蔭下的石桌旁,背後是一片水面。老費先生側身望著水面,那女子以手支頤,凝神望著遠處。大家毫不費力便認出,她就是在山上披著閃緞披風的那一位。

她是誰?

她不是母親,不是姑母,也不是族人、表親或熟識的朋友。她穿著鑲邊旗袍,雙肩盤花扣,袖略寬,想來是那時流行的樣子,嘴唇半開,略帶笑意,像要說什麼。

「這位是誰?」林費問。費林說:「沒見過。拿出來問問老人。」

於是這張照片傳遍了費家相識的家庭。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有些小報記者也來打聽。「認出來了嗎?」「沒有認出。」林費回答。

關於這張照片的新聞不脛而走,版本不一。一說那女子是當時一位女詩人,實業家曾和這位女詩人過從甚密;又說是當時一位名媛,和費家交情不錯;又說是一位極紅的女伶,後來失蹤了,始終沒有查出下落。

關於和女詩人的交往,小報上登了一篇叫作紀實小說一類的東西,顧名思義是既紀實又虛構的一鍋粥。說費老先生欣逢紅顏知己,寫得頗詩情畫意。費林夫人冷笑道:「瞧瞧,這就是你們老費家的根底兒。」費林有些惱怒,拿著照片指點說:「兩人的目光不在一個方向,也許是有人用兩張照片重新擺弄的。」夫人端詳了片刻也點點頭。費林命子侄輩把那作者告上法庭,果然道歉賠款,暫時警戒了一干輕薄文人。女詩人其實在時間隧道的更遠處,比老費先生還要年長許多,現在有無後裔不得而知,也只好「身後是非誰管得」了。

名媛家裡卻不同,一再申辯相片中的人物絕非他們的祖輩。越申辯越張揚,倒讓那些不知來由的廢話煞有介事地飄搖了一陣子,因為沒有落到文字,傳一陣也就罷了。

至於說紅伶失蹤可就讓推理小說的讀者心頭痒痒的,這不是快牽涉到命案了嗎!是否應該去費府搜查一下?武俠小說的讀者接茬兒道:若是能請到一位蹬萍渡水、踏雪無痕的高手到費家房上走一轉也好。不過無論怎樣,人是救不出了,那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吵了好幾個月,大家都有些煩了。一次晚餐上費林說:「林費的主意,用電腦把這照片給世界親友們都發過去了,還沒有人認出來。」費林夫人捏著筷子,說:「就等著編假話的好了。」

此話果有先見之明。不久,有兩家拐著七八十來個彎兒的親戚來了電郵。兩家人一戶住在阿拉斯加,另一戶住在南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一家人說,那位女士是他們的祖姑;另一家人說,女士是他們的祖姨。一致的說法是:他們都聽老人說過,祖姑或祖姨和老費先生是好朋友,多的就不便說了。他們希望得到一些紀念物。費林得報,吩咐置之不理。

林費有些灰心,說:「認不出來還要惹些麻煩,是不是不用認了?」

她是誰?不問了嗎?費林不甘心,那女子看來也不是等閑人物,若是重新拼做又為什麼?他的心像被什麼牽住了似的放不下。他要去問那位一百多歲的老人,照片中他是最年輕的。

經過聯繫,那府里聽說費林的大名不好不見。費林帶著林費親自登門。老人坐在輪椅上,膝上蓋著毯子,這是一切耄耋老人的形象。費林得體地問過安,說明來意。經過身邊工作人員的大聲轉達,老人接過那張水邊照片,居然把它湊到眼前辨認,渾濁的眼睛裡忽然閃出一道亮光。費林相信,他認出了。

「不認識。」老人喃喃自語。相片落了下來,他拿不住。

「您不認識?」費林很失望,拿起照片指點著說,「那站著的是先父,想請您認認坐著的那位——」

老人睜大眼睛仍然說:「不認識。」

費林認為游山的一張有些希望。因為老人身在其間,總該知道有什麼人同游。不料老人仔細辨認後,竟說:「一個也不認識。」接著沉默片刻,忽然大聲說:「讓他們安息吧!讓死去的人安息吧!」老人眼中又閃出一道亮光,很快就熄滅了。

工作人員低聲說,有人拿了舊照片來,其中也有老人自己,他也不認得。費林不由得輕聲嘆息,沒有想到從老人那裡也得不到回答。

費林知趣地告退。

林費問:「相冊里不收這一張?」

費林做了一個習慣的手勢,意思是還要想一想。林費也嘆了一口氣,說:「過去的事只有當事人明白,要是仙佛能託夢就好了。」

當晚,費林真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半壁崖前,山坡上一人冉冉行來,是個女子。費林定睛細看,不禁大吃一驚,見她披著寶藍色閃緞披風,眉目如畫,正是照片中的那個謎。

「您是——」費林躬身問。

那女子不答,轉了一個身,披風飄起來,整個人煙霧一般消散了。冷清清的月光,照得險峻、陡峭的山崖猙獰如鬼怪。

費林忽然醒了,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房前。他下了床,下樓到起居室拿出那兩張照片,不禁又大吃一驚。照片上的那位女子竟不見了,剩下一片空白無法填補。

費林跌坐在沙發上。月光冷冷地照進窗來,它見得多了。

那兩張照片索性也不見了。林費不敢多問,做這件事也不那麼熱心了。過了許久,相冊終於出版。又過了幾年,費林和費林夫人都去世了。兒子老而多病,那小孫兒繼續著歷史的腳步。月光還在冷冷地照著,再過些時,高樓蓋得太多,入夜燈光閃爍,真是城開不夜,不但看不見月光,連月亮也看不見了。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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