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魚的正劇

它是一隻綠毛龜。那是說,綠毛龜是它的外形。至於它的靈魂,若請來各路法師,做九九八十一天道場,也是考查不清的。

它出自楚地雲夢大澤之中,族譜無可考。雲夢大澤水深處可以想像和龍宮相接,草旺處豐厚如房舍,泥土柔軟而芳香。綠毛龜的家在澤地邊緣一處洞穴中,上有巨石和林莽。它在這裡或游泳,或散步,或伸頸而食,或縮頭而眠,自由自在。那時它不過有兒童的巴掌大。

若是它只在出生地附近遊盪,大概不會出什麼亂子,也就沒有這篇小說了。但它是一隻浪漫的龜。它身處泥濘,卻嚮往晴朗和高爽;它行動堪與蝸牛媲美,卻喜歡旅行,它要看沒有見過的狹窄水面和草叢以外的天空。它必須遠離熟悉的一切,它應該到雲夢大澤的深處去。那裡的水和天,都是無邊無涯的。可是一隻龜沒有什麼方向概念,只知盲目地爬,爬呀爬呀,居然爬到一條路邊,那時它已長大了一圈。

「一隻烏龜!長著綠毛呢!」

它還沒有來得及四處張望,幾個孩子撲上來,立刻將它捉住了。它伸頭要咬,孩子們把它摔在地上,灰白的肚皮朝天。它奮力翻過身來。如此多次,它剩下的抗拒便是把頭縮進殼裡了。這使得捕捉更方便。孩子們把它賣給一個行路人。行路人到了目的地,便把它送給一個朋友。如此幾經周轉,它到了老老先生手中。

老老先生這稱呼有點特別,不過也很容易明白。破譯出來就是「姓老的老先生」,或尊稱為老老也可,倒是簡單明了。老老到楚地考察水利,歷經三個月,如今要回京。楚人想不出什麼東西可送,眾多腦筋一齊開動後,決定送上這隻綠毛龜。龜可以算和水利有關,此龜形態特殊,有觀賞意義。龜壽一定長過老老,可做永久紀念品。這是一個不俗的禮物。

綠毛龜放在一個白瓷深盆里端上來,背上的綠毛如水藻,顏色很深,頭部還放著一朵紅花。老老果然高興,說:「我正想要一個活物,不管是個什麼,只要活的就好。」

因為都知道老人鰥居已多年,兒女都在海外。人們自作多情地想表露同情,卻被隨同的年輕人岔開了。年輕人姓賈,人稱小賈,又稱賈秘書。其實老老一生都沒有秘書,只有學生跟著跑跑,所以這真是假秘書了。小賈用一支筷子挑釁,綠毛龜根據龜性伸出頭來,一口咬住筷子,兩個小綠豆眼骨碌亂轉。似乎說:「你們這些人,一隻龜有什麼好看!」

老人伸手拍拍龜的頭。人們一起驚呼。倒也沒有發生咬傷手指的事。綠毛龜放開筷子,伸長脖子對老人望著。它的小眼睛裡裝滿人形,它很悶氣,它想看敞亮的天空,和茫茫大水相接的天空。如果它會說話,它要向老人提出要求,放它回雲夢澤去。一定是向老人,而不是向別人。

「這龜有些靈氣。」老老說,「是從雲夢澤來的罷。」這麼關心雲夢澤,一隻龜也想到雲夢澤。幾個人同情地笑了,幾個人很感動,還有幾個人綳著臉。

綠毛龜隨著老人和小賈上了火車。它的居處是一個厚紙盒,盒蓋上扎了幾個小洞,身邊還放了小塊饅頭。人們說龜不需要天天吃飯,老老說放幾塊吃食吧,也許它恰好想吃呢。於是有了如上的裝備。紙盒放在卧鋪下面。老老在下鋪,小賈在上鋪。火車鳴笛,開動了。

火車哐當哐當飛跑,車身搖擺,綠毛龜如坐搖籃,這真是新奇體驗。它聽見上面兩層的人在討論什麼。

「雲夢澤說什麼也得搬家。」這是那小的聲音。

「改造自然要有分寸。得罪了大自然,那是給子孫造孽啊!」這是老的聲音。

「您再說也沒有用了。」小的聲音。

「沒用也得說!」老的聲音。他似乎俯下身來,檢查龜居,一滴水流進紙盒的孔。

後來他們睡了。他們太累了。火車還在起勁地向前開。紙盒受到顛簸,盒底漸漸鬆了,露出一條縫。綠毛龜感覺到光亮,那是從甬道透過來的。它朝那條縫擠過去,擠呀擠呀,終於擠出了盒子。房間里鋪著地毯,毛烘烘的不好受。

房門沒有關好,光亮成為一個長方形。它向這長方形爬過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它出了房門,爬向車廂一頭。它必須逃走,必須離開火車。車廂很長,經過幾個房門,還是看不見天空。車廂外,黑夜把一切都包裹了。

它爬爬停停,留下長長的有點發黏的痕迹,終於到了兩節車廂連接處。它沒有深思熟慮,沒有思想鬥爭,只顧向前,馬上就要從空隙處掉下去了。忽然有人抓住了它,把它舉起來。

「你呀,掉下去會粉身碎骨的。」這是老老。它立刻本能地縮進頭頸,雖然離老人的臉很近,也沒有能看清臉上寫著的話。緊接著小賈也趕到,埋怨說:「您看您!為一隻烏龜,值得嗎?」於是老老拿著龜,小賈扶著老人,三位一起回房。

「你是從雲夢澤來的嗎?請你發表意見。」這是老人心裡要說的話,他沒有說。就是說了,綠毛龜也不懂的。

老和小把它塞回紙盒,用塑料繩結實捆了,分頭入睡。綠毛龜睡不著,在盒子里爬。忽然,它身子向前一傾,盒子翻轉到另一面。便是不出盒子,也能移動。它應該得出這樣的理論。但是它沒有這樣的思維能力,只是本能地向著一個方向翻去。這麼翻了幾下,盒子到達房門口,房門緊閉,它一籌莫展了。

「雲夢澤!雲夢澤!」忽然一聲喊叫,聲音又尖銳,又嘶啞。這是老人在睡夢中發出的。小小綠毛龜全身都震動了。「雲夢澤」三個字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它心神不定。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把它和老人聯在一起。它不再翻動,趴下來,入靜了。

小賈拍拍床沿說:「老老,不要嚇人。」老老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沒有回答。他太累了。

綠毛龜隨老人下了火車,上汽車;下汽車,上電梯;下電梯,進房門。家中只有老老和它兩位,所以它樣樣享有一半。它的住所最初只是一個簡單的盆。後來在盆里興造起假山、洞穴、水池、泥地,成為小小的王國。假山垂下藤蔓,成為它洞府的門帘,泥地上生滿青苔,成為柔軟的地毯。不時有客人來訪,總要把它誇上兩句,說它真好看,說它伴著老人,是有功之臣。這樣的生活,龜復何求!

而且它漸漸懂得老老了。有時老老出外回來,氣鼓鼓地大聲嘆氣;有時人們在家裡面紅耳赤地爭論。它都覺得老老需要它的支持,可是它無法表示,只能用小綠豆眼看看老老,做沉思狀。沉思時,它總忘不了從家鄉出走時的心愿:它要看看廣闊無際沒有遮攔的天空。自從它落入路邊孩童的手中,所見的天空都是切割成一塊一塊的,比從前所見都不如。老老有時把它的盆搬到陽台上曬太陽,那便是它所見到的最廣闊的天空了。

它漸漸習慣了,習慣於和老人一起過日子。如果它來生仍是一隻龜,它還願意在這小王國里生活。對天氣的追求和對故鄉的眷戀都讓惰性化掉了。美麗神秘的雲夢澤消失了,如窄窄天空上的那一片雲,飄過天空的那一縷煙。

然而老老沒有忘。他接連在睡夢中驚呼:雲夢澤!雲夢澤!使得正在入靜的綠毛龜戰慄不已,那束綠毛都飄動起來。

一天,小賈來了。說是要去給雲夢澤搬家。他打開提包拿出些資料,要和老老做最後的核對。老老雙手扶頭不說話。綠毛龜正在屋裡巡行,好奇地爬進提包,覺得很舒適。

材料核對完了。小賈很高興,說雲夢澤會聽話的。他要老老好好休息,不要想不相干的事。還殷勤地為老老倒了一杯水,拎起提包走了。

他乘車駛往機場,一路打瞌睡。忽然有什麼東西碰了他一下,他左右看,沒有什麼。車轉了幾個彎,又有什麼碰他一下,分明是什麼活物向他拱來,他隨即看到提包一凸一凸。莫非是一條蛇!他沉住氣,吩咐停車,小心地把提包拎出車外。然後萬分警惕地拉開拉鏈,自己向後跳開,好像裡面裝著定時炸彈。

小小綠毛龜伸出頭來,小眼睛滴溜溜轉,不能決定該怎麼辦。

「是你!」小賈又好氣又好笑,恨不得打它一頓。

「等從機場回來,我給老老送去吧。」司機建議。

「拿什麼裝它呀?」小賈說。這時龜已經伸開四腳,爬出提包。

「這樣吧。」他撕下一張紙,寫了字,彎腰貼在龜背上。

「要是過路人撿了去,它就回不了家了。」司機提醒,「甲魚的價漲得太快!」一隻龜被稱作甲魚時,它的命運就註定了。

「活該讓它去作藥材吧。」小賈要去搬動千千萬萬包括人在內的生靈,一隻龜真算不了什麼。他們上車走了,留下一陣汽油的氣味。

綠毛龜在路邊發愣。它背負的白紙在陽光下很耀眼,上面幾個大字:此龜屬於老老先生。下端小字寫著地址,很詳細。

它漸漸明白,終於到了最寬廣的天空下。它那如煙的逝去的夢凝聚了起來,成為眼前現實的天空。沒有雲,沒有煙,一片蔚藍的高爽。若是一頭長頸鹿,大概會覺得天空像一個大碗,覆蓋在田野上。最寬廣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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