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中的頭顱

這是綠色的充滿生機的世界。山谷丘陵中長滿各種植物。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進化的原始的,形成浩瀚的綠色的海。在萬綠叢中,有著不同大小的泥沼。雖然最大的渾黃一片,也不過是綠色中的一點而已。但以井蛙之見看來,是大得無邊了。這泥沼遠望如同有著皺紋的乾裂的土地,裂縫中長出稀疏的苔蘚植物,好像禿頭上的幾根毛髮。近看時,就會發現那皺紋在緩緩移動。移著移著,一點點綠色就消失在泥漿中了。然後泥黃的波紋又從遠處移來,頂著幾筆沾滿泥漿的綠,越過艱險,到泥沼中心的旋渦地帶。

旋渦地帶的泥漿打著轉兒沉下去,似乎下面有個大漏斗。鄰近卻有一圈泥眼,咕嘟嘟向上冒泡兒,泥漿又不斷地翻上來。這樣經歷了千萬春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泥沼翻滾起來,緩慢的泥波變得洶湧,迅速地起伏。有一天,遠處有一簇極鮮亮的綠葉,經歷了日日夜夜泥波的推擁,在正午的陽光下,旋進旋渦里了,慢慢向下沉。眼看就要被淹沒,忽然有件物事從旋渦里猛地頂出來,把那一點綠頂得高高的,把泥漿像拉牛皮糖一樣拉了丈把高。

這件物事落在旋渦外的泥面上,自己旋轉著,慢慢停住了。泥漿從它的圓頂上艱難地流下來,慢慢顯出它的輪廓。這是一個人的頭顱,一個人的活生生的頭顱。

他大張了嘴,用力吸著泥沼上的熱氣,牙齒還是雪白的。黃泥糊住的眼睛露出一點縫,一線瞳仁在轉動,一直看到泥沼盡頭近天處。

「我看見天了!」他大聲叫起來,「我又看見天了!」

泥沼在翻滾。在頭顱這一聲喊里,好幾處泥漿向上拔起,如同石筍石峰,然後又落下去繼續沸騰地活動。據說聲音是可以變為力量的。而各種變化過程的痛苦,也只有親身經歷,而且磨光了一切的人才能知道。

泥波努力翻滾著,想要流向旋渦,卻有一種看不出的力量把波浪頂住,向著極遠處的綠色。頭顱努力把眼睛睜大一些,看見從自己頭頂垂下來的這一簇綠。這種小小的低級植物,也許還說不上是葉子,在覆滅之前努力地綠著,從泥漿塗抹下露出一點鮮亮。

「哦!哦!」頭顱舒了一口氣,「你好!到底有了渾黃以外的顏色了。你好!你可知道泥沼中的生活么?」

頭顱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落入泥沼的,也許他從來就生長在泥沼中。他確切記得自己原是有個身軀的,是一個完全的人。他不喜歡這渾濁的泥漿。泥漿使人迷迷糊糊,透不過氣,對任何事物都看不清楚,總是處於茫然狀態。

記得有一次,他帶著尚是完好的身軀參加一個學術討論會,泥沼中學術討論會是極多的。各種論文上塗滿泥漿,難免越討論越糊塗。他本是博學之士,除本人是土國人外,通金木水火四國外文。但他聽了半天,聽不懂會上諸君說的什麼。最後他估計這是某一大洲的稀里嘩啦語,不免去問旁邊捧著最厚的一摞紙、滿面得色的博士。回答是:「我們在討論土國文化,說的是土國話呀!」頭顱一聽,大吃一驚,覺得一陣心痛,他可沒有心臟病。就在這一驚一痛里,他感到遠處有一個什麼物事,也許是一把鑰匙罷,能夠改變這種泥糊狀態,使人清醒。那鑰匙,當然也在泥濘之中。

他邁開步子,向既定目標移動。從泥漿中擠過去,不止一次碰撞了人和物。那些人和物一動不動,如同電影里的定格。他詢問、請求,最後熱血沸騰,難免手舞足蹈,奮力划動泥漿,而定住了的人和物仍是一動不動。

「你們怎麼不說話?」他大聲叫。

「我們的文化從來就是靜止的呀。豈不聞萬物靜觀皆自得!」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

「你靜觀泥漿而自得!」頭顱憤懣地繼續大叫,繼續奮力划動。

「你去找那位下大人吧。」仍是那微弱的聲音,為了這聲音,頭顱一輩子都懷著感激的心情。

他往泥漿稠厚處移去,這裡不是定格的局面,有些人在活動,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不久就看見一個人端坐在一個台上,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去。他明白那人是在同時接好幾個電話。說的話都差不多:「你問找誰能說清這事?老實說,這事誰也說不清。」

頭顱說明來意。下大人拚命想睜大眼睛。但是頭頂上不斷流下泥漿,把剛睜大一點的眼睛又糊上。他只好還是眯縫著眼,慢吞吞地說:「從來沒聽說過此等事。你這思想有點歪門邪道吧?」他努力仔細上下打量,想看出點異端的標誌,「你留下,寫個材料吧。」

頭顱在這裡站了五分鐘,覺得有點不妙,等他明白應該走開時,他已經處在有尖刺的柵欄中了,好在這些都是泥制,他擠著拱著好容易逃了出來。他要找中大人或上大人去,時下的名詞叫上訪。他移動腳步,忽然發現腳沒有了。「我的腳呢?」他吃驚地叫。周圍泥漿騷動起來,有些人形在逃散,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他沒有腳!」「別是什麼傳染病吧!」也有人湊過來,低聲問帶血的泥漿是否能賣大價錢。有一位還興沖沖舀了一大勺,趕快划動手腳「跑」了。有著沒有腳的身軀的頭顱並非白痴,馬上知道他該隱藏沒有腳的事實,不能再大嚷大叫。

他去找中大人。泥漿里留下一道血痕,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攪散。中大人照例胖一些,說話和氣一些,泥漿塗得厚一些。仕途上到了這一級,才算是真的做了官了。好像士林中人非得到副教授頭銜誓不罷休一樣,那是人生中的一條線。當然仕途與士林中這一條線上的待遇是很不一樣的。

中大人根本沒有想睜開眼睛,只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噴出二兩泥漿來,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這是老問題了。我們見得多了。請回原單位。」他拿過一張印好的通知,上寫著:「發回原單位處理。」他說話時整個人一跳一跳的,頭顱好生奇怪。原來他腳下裝著彈簧,用力便反彈上去,他希望彈得高一點,便用力大聲嘶嚷,但是只有重複的內容:發回原單位處理或等上面批件。

頭顱沒有多申辯。他的腿也已經化掉了,他得趕快。他居然艱難地迂迴曲折地划到了上大人面前。這頭顱能做到這一點,確是有些過人之處。這時上大人正在努力運動,往東走一段又往西走一段,往南走一段又往北走一段。結果是在原地踏步。頭顱靜靜地等了一陣,看見身旁的泥漿逐漸殷紅,不遠處幢幢人影有的逃開去,有的湊上來,他等不得了。

「我要到遠處取一把鑰匙,請給一個批件。」他擠到上大人身邊,擋住去路,大聲說。

上大人勉強停住腳步,喘吁吁地憐憫地看著他:「難道你不知道這是鎖匠的事兒?」他很耐心,而且意識到自己的耐心和寬厚。

「這是人類社會的事。」頭顱執拗地說。

「那也是我們關心的。」上大人真誠地說。

頭顱的眼淚掉下來了,把泥漿衝出兩道溝。他看清上大人罩滿泥漿的臉上露出一線眼睛,目光中充滿了苦惱和疲憊,厚厚的嘴唇一張一合:「老實說,我的批件也沒用。這麼多公司,誰聽我的?你看看有些董事長、經理的來頭!你還是找個關係去認識一位鎖匠吧。」

頭顱疑心自己的耳朵也化掉了,好在還有手,揉一揉,耳朵還是以招風的形式存在。

是否應該找個關係去認識一位鎖匠?頭顱不知道。能立刻決定的是立刻離開這裡。腿腳都沒有了,移動格外艱難。他擺動兩手,在泥濘中擠著,擠著,他的身軀逐漸減少。奇怪的是從最初聽學術討論會時覺得一陣心疼以後,他的身子化去一半,卻並無劇烈的疼痛。也許泥漿本身有一種安撫鎮定的作用。他只管擠著,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身邊的血痕。他看著血痕漸漸加深,又漸漸消失。他只剩了一個頭顱,這時稱他做頭顱則是百分之百的名正言順了。

頭顱在泥濘中旋轉著前進。他覺得那鑰匙就在不遠的地方。轉一周總是近一些。逃開去的和湊上前來的人形漸漸變作以好奇的眼光注視著的旁觀者了。這麼一個不停地旋轉的非凡的頭顱!「也許是什麼刑事犯剩下的?」「也許裡面裝著格外發達的腦細胞?」新的竊竊私議滲透在泥漿中。

「這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不知從哪裡飄落了這樣一句話,聲音清晰而有分量,說話的人顯然屬於異國公民。

頭顱忽然給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抬起來了。抬的方向不一,幾次拉扯弄得他暈頭轉向。他想申辯:「我不是什麼家,也不是什麼長,只是一個人。要加形容詞的話,就是一個不完全的人。」他悲哀地想。人們不聽他申辯,事實上他也沒有說出聲來。經過好一陣折騰,他被放在一個有著無數皺褶的泥托盤上,由四個年輕人托定。旁邊還站立三十二名一律糊滿泥漿的人,以備換班。他們不時嗡嗡地說幾句話。

「我們需要思想。」一個泥人說。

「我們需要文化。」另一個說。

頭顱仔細向兩旁看,發現有幾位竟長著兩個或三個頭,像一簇簇特大黃櫻桃。幾張嘴同時大聲問:「請問我該砍掉哪個頭?」

還有幾位正沒精打采地聊天,聊的內容是糊塗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