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魯

魯魯坐在地上,悲涼地叫著。樹叢中透出一彎新月,院子的磚地上灑著斑駁的樹影和淡淡的月光。那悲涼的嗥叫聲一直穿過院牆,在這山谷的小村中引起一陣陣狗吠。狗吠聲在深夜本來就顯得凄慘,而魯魯的聲音更帶著十分的痛苦、絕望,像一把銳利的刀,把這溫暖、平滑的春夜剪碎了。

他大聲叫著,聲音拖得很長,好像一陣陣哀哭,令人不忍卒聽。他那離去了的主人能聽見嗎?他們在哪裡呢?魯魯覺得自己又處在荒野中了,荒野中什麼也沒有,他不得不用嗥叫來證實自己的存在。

院子北端有三間舊房,東頭一間還亮著燈,西頭一間已經黑了。一會兒,西頭這間響起窸窣的聲音,緊接著房門開了,兩個孩子穿著本色土布睡衣,躡手躡腳走了出來。十歲左右的姐姐捧著一缽飯,六歲左右的弟弟走近魯魯時,便躲在姐姐身後,用力揪住姐姐的衣服。

「魯魯,你吃飯吧,這飯肉多。」姐姐把手裡的飯放在魯魯身旁。地上原來已擺著飯盆,一點兒不曾動過。

魯魯用悲哀的眼光看著姐姐和弟弟,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四腿很短,嘴很尖,像只狐狸;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頸上套著皮項圈,項圈上系著一根粗繩,拴在大樹上。

魯魯原是一個孤身猶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遠,前天死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一樣,對人對世沒有任何影響。後事很快辦理完畢。只是這矮腳的白狗守住了房子悲哭,不肯離去。人們打他,他只是圍著房子轉。房東靈機一動說:「送給范先生養吧。這洋狗只合下江人養。」這小村中習慣地把外省人一律稱作下江人。於是他給硬拉到范家,拴在這棵樹上,已經三天了。

姐姐弟弟和魯魯原來就是朋友。他們有時到猶太老人那裡去玩。他們大概是老人唯二的客人了。老人能用紙疊出整棟的房屋,各房間里還有各種擺設。姐姐弟弟帶來的花玻璃球便是小囡囡,在紙做的房間里滾來滾去。老人還讓魯魯和他們握手,魯魯便伸出一隻前腳,和他們輪流握上好幾次。他常跳上老人座椅的寬大扶手,把他那雪白的頭靠在老人雪白的頭旁邊,瞅著姐姐和弟弟。他那時的眼光是馴良、溫和的,幾乎帶著笑意。

現在老人不見了,只剩下了魯魯,悲涼地嗥叫著的魯魯。

「魯魯,你就住在我們家。你懂中國話嗎?」姐姐溫柔地說,「拉拉手吧?」三天來,這話姐姐已經說了好幾遍。魯魯總是突然又發出一陣悲號,並不伸出腳來。

但是魯魯這次沒有哭,只是咻咻地喘著,好像跑了很久。姐姐伸手去摸他的頭,弟弟忙拉住姐姐。魯魯咬人是出名的,一點不出聲音,專門咬人的腳後跟。「他不會咬我。」姐姐說,「你咬嗎?魯魯?」隨即把手放在他頭上。魯魯一陣戰慄,連毛都微聳起來。老人總是撫摸他,從頭摸到脊背。那隻大手很有力,這隻小手很輕,但卻這樣溫柔,使魯魯安心。他仍咻咻地喘著,向姐姐伸出了前腳。

「好魯魯!」姐姐高興地和他握手,「媽媽!魯魯願意住在我們家了!」

媽媽走出房來,在姐姐介紹下和魯魯握手,當然還有弟弟。媽媽輕聲責備姐姐說:「你怎麼把肉都給了魯魯?我們明天吃什麼?」

姐姐垂了頭,不說話。弟弟忙說:「明天我們什麼也不吃。」

媽媽嘆息道:「還有爸爸呢,他太累了。你們也早該睡了。魯魯今晚不要叫了,好嗎?」

范家人都睡了。只有爸爸仍在煤油燈下著書。魯魯幾次又想哭一哭,但是望見窗上幾乎是趴在桌上的黑影,便把悲聲吞了回去,在喉嚨里咕嚕著,變成低低的輕吼。

魯魯吃飯了。雖然有時還免不了嗥叫,情緒顯然已有好轉。媽媽和姐姐解掉拴他的粗繩,但還不時叮囑弟弟,不要敞開院門。這小院是在一座大廟裡,廟裡復房別院,房屋很多,許多城裡人遷鄉躲空襲,原來空蕩蕩的古廟,充滿了人間煙火。

姐姐還引魯魯去見爸爸。她要魯魯坐起來,把兩隻前腳伸在空中拜一拜。「作揖,作揖!」弟弟叫。魯魯的情緒尚未恢複到可以玩耍,但他照做了。「他懂中國話!」姐弟兩人都很高興。魯魯放下前腳,又主動和爸爸握手。平常好像什麼都視而不見的爸爸,把魯魯前後打量一番,說:「魯魯是什麼意思?是意緒文吧?它像只狐狸,應該叫銀狐。」爸爸的話在學校很受重視,在家卻說了也等於沒說,所以魯魯還是叫魯魯。

魯魯很快也和貓兒菲菲做了朋友。菲菲先很害怕,警惕地弓著身子向後退,一面發出「呲——」的聲音,表示自己也不是好惹的。魯魯卻無一點敵意。他知道主人家的一切都應該保護。他伸出前腳給貓,惹得孩子們笑個不停。終於菲菲明白了魯魯是朋友,他們互相嗅鼻子,宣布和平共處。

過了十多天,大家認為魯魯可以出門了。他總是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大家都很放心。有一天,魯魯出了門,躊躇了一下,忽然往猶太老人原來的住處走去了。那裡鎖著門,他便坐在門口嗥叫起來。還是那樣悲涼,那樣哀痛。他想起自己的不幸,他的心曾遺失過了,他努力思索老人的去向。這時幾個人圍過來說:「嗥什麼!畜生!」人們向他扔石頭。他站起身跑了,卻沒有回家,一直下山,向著城裡跑去了。

魯魯跑著,伸出了舌頭,他的腿很短,跑不快。他儘力快跑,因為他有一個謎,他要去解開這個謎。

鄉間路上沒有車,也少行人。路兩邊是各種野生的灌木,自然形成兩道綠籬。白狗像一片飄蕩的羽毛,在綠籬間移動。間或有別的狗跑來,那大都是笨狗,兩眼上各有一小塊白毛,鄉人稱為「四眼狗」。他們想和魯魯嗅鼻子,或打一架,魯魯都躲開了。他只是拚命地跑,跑著去解開一個謎。

他跑了大半天,黃昏時進了城,在一座舊洋房前停住了。門關著,他就坐在門外等,不時發出長長的哀叫。這裡是猶太老人和魯魯的舊住處。主人是回到這裡來了罷?怎麼還聽不見魯魯的哭聲呢?有人推開窗戶,有人走出來看,但都沒有那蒼然的白髮。人們說:「這是那洋老頭的白狗。」「怎麼跑回來了!」卻沒有人問一問洋老頭的究竟。

魯魯在門口蹲了兩天兩夜。人們氣憤起來,下決心處理他了。第三天早上,幾個拿著繩索棍棒的人朝他走來。一個人叫他:「魯魯!」一面丟來一根骨頭。他不動。他很餓,又渴,又想睡。他想起那淡黃的土布衣裳,那溫柔的小手拿著的飯盆。他最後看著屋門,希望在這一瞬間老人會走出來。但是沒有。他跳起身,向人們腿間衝過去,向城外跑去了。

他得到的謎底是再也見不到老人了。他不知道,那老人的去處,是每個人,連他魯魯,終究都要去的。

媽媽和姐姐都抱怨弟弟,說是弟弟把魯魯放了出去。弟弟表現出男子漢的風度,自管在大樹下玩。他不說話,可心裡很難過。傻魯魯!怎麼能離開愛自己的人呢!媽媽走過來,把魯魯的飯盆、水盆摞在一起,預備扔掉。已經第三天黃昏了,不會回來了。可是姐姐又把盆子擺開。剛剛才三天呢,魯魯會回來的。

這時有什麼東西在院門上抓撓。媽媽小心地走到門前聽。姐姐忽然叫起來衝過去開了門。「魯魯!」果然是魯魯,正坐在門口咻咻地望著他們。姐姐彎身抱著他的頭,他舐姐姐的手。「魯魯!」弟弟也跑過去歡迎。他也舐弟弟的手,小心地繞著弟弟跑了兩圈,留神不把他撞倒。他蹭蹭媽媽,給她作揖,但是不舐她,因為知道她不喜歡。魯魯還懂得進屋去找爸爸,鑽在書桌下蹭爸爸的腿。那晚全家都高興極了。連菲菲都對魯魯表示歡迎,怯怯地走上來和魯魯嗅鼻子。

從此魯魯正式成為這個家的一員了。他忠實地看家,嚴格地聽從命令,除了常在夜晚出門,簡直無懈可擊。他會超出狗的業務範圍,幫菲菲捉老鼠。老鼠鑽在陰溝里,菲菲著急地跑來跑去,怕它逃了,魯魯便去守住一頭,菲菲守住另一頭。魯魯把尖嘴伸進蓋著石板的陰溝,低聲吼著。老鼠果然從另一頭溜出來,落在菲菲的爪下。由此爸爸考證說,魯魯本是一條獵狗,至少是獵狗的後裔。

姐姐和弟弟到山下去買豆腐,魯魯總是跟著。他很願意咬住籃子,但是他太矮了,只好空身跑。他常常跑在前面,不見了,然後忽然從草叢中衝出來。他總是及時收住腳步,從未撞倒過孩子。賣豆腐的老人有時扔給魯魯一塊肉骨頭,魯魯便給他作揖,引得老人哈哈大笑。姐姐弟弟有時和村裡的孩子們一起玩,魯魯便耐心地等在一邊,似乎他對那遊戲也感興趣。

村邊有一條晶瑩的小溪,岸上有些閑花野草,濃密的柳蔭沿著河堤鋪開去。他們三個常到這裡,在柳蔭下跑來跑去,或坐著講故事,住在鄰省T市的唐伯伯,是爸爸的好友,一次到范家來,看見這幅畫面,曾慨嘆道他若是畫家,一定畫出這綠柳下、小河旁的兩個穿土布衣裳的孩子和一條白狗,好撫一撫戰爭的創傷。唐伯伯還說,魯魯出自狗中名門世族。但范家人並不關心這個,魯魯自己也毫無興趣。

其實魯魯並不總是好聽故事,他常跳到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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