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韋彌推開廚房門,忽然發出一聲撕裂人心的尖叫。

她踉蹌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衝下樓來。霎時間,她覺得天地變成了漆黑一團,不知該往哪裡走。她搖搖擺擺地轉來轉去,一下子跌倒在路旁,好像一堆破舊的麻袋。

夕陽一片血紅,照得天地都是血污的顏色。樓旁的柵欄參差不齊,投在牆上的黑影像是一個個浸染著鮮血的手印。

黃昏的校園裡,這一片住宅區是寂靜的,只在寂靜中有一種不安的肅殺之氣。在革命的口號下變得狂熱的人群還沒有回來,但仍不時有人走過,一個人看見路旁躺倒的一團,不由得上前去俯身問道:「怎麼了?」一面關心地扶起她的頭。他吃驚地叫了:「韋彌!」便連忙把她輕輕放回原處,好像她既是個定時炸彈,又是件珍貴器皿。他驚恐地往四周看,看有人注意沒有,因為像他這樣已「揪出」的人,和韋彌的任何聯繫,都足以導致對他更劇烈的批鬥。

又有人走過來了,也去觀察路邊的人形。「哦,韋彌。」他那年輕的臉上顯示出厭惡的神色,「黑幫的紅人!特務!」隨即轉身走了。

又有人走了過來。「又是誰跳樓了?」這對他似乎是件開心事。他用腳踢了踢韋彌,看見她頭上只有一半頭髮,便不再去辨認。「別裝蒜!你這牛鬼蛇神!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你的狗命值幾個大子兒!」又重重地踢了她一下,揚長而去。

韋彌恰恰在這時醒過來了。如血的殘陽照著她蠟黃的臉,摔倒時臉上蹭破了兩處,血還在慢慢地流出來。她猛地站起身,幾滴血甩落在秋天的枯萎的土地上,落葉飄了下來,遮蓋了血跡。

「你這牛鬼蛇神!自絕於人民!」這聲音轟隆轟隆地響著。「特務!黑幫的紅狗!」「殺人不見血的筆桿反革命!」「狠毒透頂的反動權威!」批鬥會上的口號一起湧來,把韋彌擠得無處容身,只好歪歪倒倒無目的地走著,想要從聲音的空隙里鑽過去。

迎面跑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紅撲撲的臉兒有些熟識。順著她跑來的路一定有個縫隙。韋彌朝孩子迎過去。女孩愣住了,轉身逃走了,一面回頭喊著:「打倒韋彌!打倒孟文起!」

「韋彌!」這聲音好奇怪。誰是韋彌?誰又是孟文起?他們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該往哪裡走?該向哪裡逃?而我,又是誰呢?真的,我是誰?我,這被轟鳴著的唾罵逼趕著的我,這臉上、心中流淌著鮮血的我,我是誰呀?我——是誰?

韋彌走幾步就摔一跤,慢慢走出了這一片住宅區,來到一帶小山前。小山滿是亂蓬蓬的衰草,再也梳解不開。石徑曲折,但卻平坦地穿過小山。韋彌在這平坦的路上走,卻好像是在爬什麼險峰峻岭,不時手腳並用。她常常向後翻滾,滾著滾著,爬起來再向前走。她只想著向前走,去弄清楚:「我」,究竟是誰?

路分岔處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很是玲瓏剔透,每一塊石頭都可以引起許多聯想。韋彌定睛看這假山,漸漸看出一副副猙獰的妖魔面目。凹進去的大大小小的洞,塗染著夕陽的光輝,宛如一個個血盆大口。她忽然覺得這些血盆大口都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她便用它們來吃人!「我是牛鬼!——」她大叫起來,跌倒了。

韋彌看見自己了。青面獠牙,兇惡萬狀,張著簸箕大的手掌,在追趕許多瘦長的、圓胖的、各式各樣的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一個個粉妝玉琢,嚇得四散奔逃。哦,這不是顯微鏡下的植物細胞嗎?那是韋彌一輩子為之獻身的。她為它們耽誤了生兒育女,她把這些植物細胞當成了自己的兒女,正像孟文起把那些奇怪的公式當成自己的血肉一樣。她怎麼會把「兒女」送進血盆大口去呢?她不明白。是了!那吼叫的聲音是說她用這些植物細胞毒害青年,殺戮別人的兒女。可是怎樣殺的呢,她還是不明白。只見那些小娃娃排起隊,衝鋒了,它們喧鬧著、叫嚷著,衝進愈來愈黯淡的殘陽的光輝里,不見了。

它們殺戮的屍首在哪裡?屍首,哦,屍首!不是懸掛在廚房的暖氣管上嗎?韋彌開門時,它似乎還晃蕩了一下。

韋彌恐怖地睜大無神的眼睛,轉身看著自家的窗戶。她彷彿看見只有半邊頭髮的孟文起從樓上飄了下來,舉止還是那樣文雅,他越走越近,臉上帶著微笑。他一見她那青面獠牙的相貌,便驚恐地奔跑起來,也衝進殘陽的光輝里,不見了。

「我殺了人!我確實殺了一個人!」韋彌號啕大哭,拚命撕扯著自己的衣服,「我殺了孟文起!他死了——他死了!」

昨天,韋彌和孟文起同在校一級游斗大會上慘遭批鬥。在轟轟烈烈的革命口號聲中,他們這一群批鬥對象都被剃成了陰陽頭。啊,那恥辱的標記!這一群禿著半個腦袋的人,被驅趕著,鞭打著,在學校的四個游斗點,任人侮辱毒打。詳情又何必細說!散會後,還要他們到學校東門外去清理、焚燒垃圾。他們默默地、機器般地干著活。忽然,韋彌聽得孟文起呻吟了一聲,抬頭看時,只見他坐在地上,一隻手簌簌地抖著,舉著幾張廢紙。「我的——我的!」他斷斷續續地說,把紙伸到韋彌跟前。那些奇怪的公式是多麼熟悉啊!那是文起多年研究的結果,是比自己生命還要寶貴的研究成果!幾個月前,他聽從命令,把全部手稿上交審查,沒想到他的心、他的魂、他的命根子,變成了破爛的廢紙,變成了垃圾堆的組成部分,馬上就要燒掉!

「你幹嗎!」一個監管人員劈手奪過那幾張紙,把它們用力扔進熊熊的火堆。多年的再也無法重複的辛苦,化成了一道青煙,裊裊地上升,消散了。

孟文起和韋彌都愣住了。他們在發愣的狀態下回到家中,韋彌低聲說道:「只有死!只有死!」孟文起那遲鈍的眼睛忽然閃亮了一下,他在死亡里看見了希望。他們知道,很快要隔離審查,便會失去甚至是死的自由。一切都是這樣殘酷,殘酷到了不可想像的奇特地步。只有死,現在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於是就在一夜之間,他倆落進了生和死隔絕的深淵,落進了理智與混沌隔絕的深淵。韋彌正在這深淵裡踽踽獨行,繼續尋找「我是誰」的答案。

一縷靈光投到她記憶的深處,在暮色蒼茫中,她恍惚看見一朵潔白的小花。小花眼看著很快長大,細細的花莖有一人高,花朵顫巍巍地向她頷首微笑。「這是我!」韋彌含淚笑道,一面撲過去抱住這朵花。那其實是一片峭立的石頭,石頭碰破了她的臉,血又流下來,但韋彌並不覺得。

她覺得的是,自己坐在高高的枝頭,看著周圍一片花海。她覺得自己是雪白的,純潔而單純。覺得世界是這樣鮮艷、光亮和美好!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從普通的木門內走出來,拿著噴壺,像多少年前那樣,灑下了細細的甘霖,澆灌著竹籬下的花朵。他們也把水珠灑在韋彌身上,一面喃喃地說:「我們的花兒!」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上的花兒,長大成人後又都是填充世界的泥土,從這泥土上再長出鮮花來。這本是自然的規律。但韋彌現在連做泥土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有毒。那逼趕著她的各種血淋淋的辱罵,使得她的頭幾乎要炸裂。辱罵聲中越來越響的是:「她浸透了毒汁!」「她放毒殺人!」是的,她浸透了知識的毒汁,傳播了知識的劇毒。是否她所研究過的植物的毒素都集中到她身上了呢?雪白的花閃耀著磷火的光彩,在愈見濃重的暮色中顯示著:「我有毒!」

這時,孟文起走過來了。那是青年時代的他,風度翩翩,瀟洒飄逸。那還是韋彌第一次見他的印象。他手裡為她舉著一束植物細胞的切片,高興地走過來。韋彌覺得幸福得快要溶化了。「來吧!把我也做成切片吧!」她熱切地想。但她忽然猛省:「我有毒!」她大叫:「不要碰我,我有毒!」

孟文起和韋彌同樣地驚恐,同時撲倒在地,變成了兩條蟲子。「這便是蛇神了。」韋彌平靜地想。蛇挑唆夏娃吃了智慧之果,使人類脫離了蒙昧狀態,被罰永遠貼著土地,不能直立。那麼,知識分子變成蟲子在地上爬,正是理所當然的了。韋彌困難地爬著,像真正的蟲子一樣,先縮起後半身,拱起了背,再向前伸開,好不容易繞過這一處假山石。孟文起顯然比她爬得快,她看不見他,不時艱難地抬起頭來尋找。

他在哪裡呢?他在哪裡?對了,他是掛在廚房的暖氣管上!那樣大的一條蟲子,掛在暖氣管上!韋彌想要回頭看一看,但她沒有脖頸,無法轉過頭來。她不覺還是向前爬去,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一陣風來,帶來了秋天的森冷。「至少他在廚房裡,不至於冷吧。」韋彌這樣想,不無幾分安慰,甚至感到溫暖。那小小的廚房,是他們多年茹苦含辛,向科學進軍的見證。清晨和深夜,不過是幾杯淡茶支持著他們疲憊的身體,而這小廚房,為多少年輕的探索者提供了力量。這也是腐蝕青年向無產階級進攻的罪證。孟文起便在這裡得到辛勤勞動的下場。

「我現在是條大毒蟲!」韋彌覺得知道自己是誰了,便想笑。但她怎麼能笑呢?蟲子會笑?那在瘋子的世界中才會出現吧!她還是在地上爬著,頗覺心安理得。這是六十年代末期中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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