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靈的後裔 第1節 台中一中

一九五三年農曆年後,我在台中重逢的南開同班同學沈增文介紹我到台中一中代她的課,教高中英文。她考上了美國國務院戰後文化人員交換計畫獎學金,六十年來世人皆稱它為「傅爾布萊特交換計畫」,對國際文化交流有深遠悠久的影響。她去受英語教學訓練,半年即回原職。我對教書極有興趣,除了父母之外,我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南開中學的老師。我最敬愛的孟志蓀老師,和其他的老師,無論學識和風度都是很好的典範。而在武漢大學。朱光潛老師不僅以高水平授業,且在我感情困頓之時為我解惑,使我一生有一個不易撼動的目標。如今我已在「家裡蹲大學」(我母親的自嘲語)蹲了三年半了,這個代課的工作開啟了我人生又一個契機。我第一次走進育才街台中一中的大門。就看到那座創校紀念碑,五年間多次讀碑上文字都深受感動。正面刻著:

吾台人初無中學,有則自本校始。蓋自改隸以來,百凡草創,街庄之公學,側重語言,風氣既開,人思上達,遂有不避險阻,渡重洋於內地者。夫以彪齡之年。一旦遠離鄉井,棲身於萬里外,微特學資不易,亦復疑慮叢生,有識之士深以為憂,知創立中學之不可緩也。歲壬子,林烈堂,林獻堂,辜顯榮,林熊征,蔡蓮

舫諸委員,乃起而力請於當道……

募捐二十四萬餘元,林家捐地一萬五千坪,一九一五年建成,是日治五十年里以台灣子弟為主的中學:即使為了維持台中一中的校名,亦經多年奮鬥。

這樣值得驕傲的立校精神,令我極為尊敬,在那裡執教五年,成為那可敬傳統的一分子,也令我感到光榮。台中一中,讓我時時想到教育我成人的南開精神,也常常想到父輩創辦東北中山中學,不僅為教育「以髻齡之年,遠離鄉井」的家鄉子弟:並且要在國破家亡之際引導他們,在顛沛流亡路上養護他們。而中山中學於抗戰勝利回鄉,竟更無依靠,校名、校史埋沒四十六年。直至一九九五年才由早期校友協力在瀋陽恢複校名,重建校史。台中一中能秉持創校理想。作育一流人才,近百年穩定發展,風雨無憂,校友多為台灣社會中堅分子。

這樣以憂患精神立校的學校,都有相當自強自信的氣氛。那時日本殖民者離去不到十年,幾乎所有教員都是由大陸歷經戰亂來到台灣,大多數出身名校,教學水平與熱忱均高。台中一中即是安身立命之所。

能從菜場、煤爐、奶瓶、尿布中「偷」得這幾小時,重談自己珍愛的知識——用好的文字抒情、寫景、論述都是知識,我自己感到幸福。一班四十多個仰頭聽我講課的臉上似乎有些感應,令我有一種知音之感。

一年可以是很長的時間,除了寒暑假外,九個月的時間可以講很多,聽很多。如果善用每堂五十分鐘,凝聚學生的注意力,一個教師可以像河海領航一樣,以每課文章作為船舶,引領學生看到不同的世界。

教書實在是充滿樂趣的事,你一走進教室,聽到一聲「立正敬禮」的口號,看到一屋子壯漢「刷」地一聲站立起來,心智立刻進入備戰狀況,神志清明,摒除了屋外的牽慮,準備挑戰和被挑戰。那時的高中英文課好似寫明白了,三份之二的時間講課文,三份之一講文法,大概當年大學聯合招生的英文考題是這個比例吧。文法一「講」就可能變得苦澀,這是我面臨的第一個挑戰 把文法教得簡明有趣,一步步融入課文。什麼詞類啊,時態啊,規則啊,都是語言樹上的枝幹,字、句都是葉子,文學感覺是花朵和果子,我不用中文翻譯字句,而鼓勵學生用自由的想像,可以印象深刻而增加字彙。風可以由:"whispering"到"sobbing:,"groaning","r"and "howing"(低語到悲咽,到怒號),潺潺溪流由"ripping"到"rapid currents","over-p flood","violent torrents"(激流,洪水,怒濤……)形容詞比較級也不只是加"er"或"est"就對了。中國人愛說某人最偉大,英文說"one of the greatest",因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用自己學英文地方法講解課文,隨時擴展他們的文字境界,效果不錯。我一生教書,不同程度的使用這種方法,頗受學生歡迎。台中一中的學生程度好,求知心切,自信心強,從不怕難,是我教學生涯的很好開始。

暑假之後,沈增文由美國回來,我代課期滿,金樹榮校長很誠懇地邀我留下專任,聘書是高中英文教師。似是命運給我進一步的挑戰,但我必須評估自己的實際困難;必須先得丈夫同意,再得父母支持。這些年來。母親奔波在台北、台中道上,我在育兒、疾病、裕昌出國出差時都有母親及時支持,而爸爸那些年正開始陷入政治困境。他們擔憂我身體贏弱,無法應付家庭與工作的雙重負擔。但是,自恃年輕,在代課半年間又重新拾回南開精神,我終於接受了台中一中的聘書,從此踏上我自幼敬佩的教育路途。另有一個隱藏在後的原因是,三年後,我也要去投考「傅爾布萊特交換計畫」。我的中學同學和大學同班(謝文津,早一年)能考上,我大約也能考上。在那時,只有這樣的公費才能申請護照出國。這也是我前程的一大站。

像台中一中那樣的學校,除了一貫的高水平功課外,高三拼大學聯考的目標似乎滲入了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里。他們不僅是要考上大學,而是要考上什麼大學、什麼科系。這件事難不倒我,我曾經呼吸那樣的空氣多年。高三甲、乙、丙、丁四班,據說是按學號平均分班,數學和英文是「拼」的重點。各班任課老師為了自己學生上榜的成績,暗自也有些課外題的競爭。

在這樣的環境里,我遇見了終生好友,徐蕙芳。

她比我大十歲,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她的父親是江蘇無錫著名的藏書家,哥哥徐仲年留法回國,曾在重慶沙坪壩時期任中央大學外文系教授,且是著名的小說家和文評家,我在「時與潮書店」讀過他幾本書。

台中一中的教員休息室很大。有幾大排長長的桌子,各科的同事都自成天地。我剛去的時候,由於林同庚老師(台大講師)由美國寫信介紹,認識曾任教台中一中的楊錦鍾(她不久隨夫胡旭光到駐美大使館任公使),她的朋友李鑒嫻(國文科),孟文檻(歷史科),路翰芬和徐蕙芳(英文科)幾位資深老師對我相當照顧。徐蕙芳教高三乙班,我教丙班。她家住立德街,與我家相距不到兩百公尺,有時下課一起回家,漸漸約好早上有課亦同去,坐在三輪車上。最初只談功課已談不完,家裡還有一屋子事等著。她隨夫蔣道輿先生全家來台,三代同堂,數十年維持大家庭的規模。

高三下學期最後一個月,所有課程結束,開始升學輔導,由各科名師各按專長輪流到四班上課,要自編教材,專攻聯考可能題目,訓練學生敏銳思考,精確作答。徐蕙芳和我在開會時分配到翻譯和詞類變化等文法領域,每人尚需自選精練短文數篇,可供誦讀,增加閱讀能力。

我們竭盡所知地搜集資料,那時我開始跑台中的美國新聞處圖書室,我哥哥和他在《中央社》的老同學楊孔鑫有時會寄一點英文稿,有關文學和文化的新文章等。我們兩人討論之餘,晚上孩子睡了,她由立德街走到我家,在我的書桌上寫好,多數由我用鋼板刻蠟紙,第二天到教務處印成全班的講義或測驗題。鋼板刻出的講義相當成功,後來幾年的暢銷升學指南「盜」用了不少,當然我們那時代沒有人想到什麼版權。我的字方正,不瀟洒,很適合刻鋼板,那時不到三十歲,做那麼「重要」的事,覺得很快樂。

在台中十七年,家庭生活之外,最早躍入我記憶的,常常是放在走廊盡頭的小書桌;用一條深紅色的氈子掛在房檻隔著卧房,燈罩壓得低低的小檯燈,燈光中我們兩個人做題目寫鋼板的情景,既浪漫又辛酸。其實其中並沒有太多浪漫的情調,多半時間,我們只是兩個家庭主婦,在家人入睡後才能在走廊一隅之地,面對心智的挑戰。英文有一個最確切的字:「y」 (必然性)。家人和自己都明白,一旦進去了,便必須打贏這場仗。在我那張小桌工作(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到台北麗水街宿舍,我才有了一間小小的,真正的書房),在我的小家庭,只須得到丈夫諒解,比較單純。我的丈夫「允許」我們那樣工作,因為他一周工作七天,經常出差,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從無怨言。

那張小書桌奠立了我們一生的友誼,直到她二00七年二月高齡逝世,五十年間,人生一切變化沒有阻隔我們。她是我三個兒子至今溫暖記憶的蔣媽媽:而我,自台中一中開始教書,一生在台灣為人處世,處處都有俯首在那小書桌上刻鋼板的精神。

晚上十點鐘左右,我送她沿著復興路走到立德街口,常有未盡之言,兩人送過去送過來多次。直到我離開台中一中多年後仍未分手,功課之外,我們也談生活與家庭,她的雍容、智慧與寬宏對我影響很深。

在那五年中,每年暑假看大學聯考榜單也是我生命中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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