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歌聲中的故鄉 第5節 渡不過的巨流河

在我記憶中,我的父親齊世英一生都是位溫和的君子。他說那實在是他理想的開始,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

他少年時曾跟祖母到祖父的軍隊駐防地住過,體驗過軍營生活,也看到許多北方的鄉村,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純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到天津上新學書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國式教育,要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在天津他經常聽到「關里人」對張作霖奉軍粗魯的嘲笑。新學書院每日如升旗典禮一樣,有讀基督教《聖經》的早課,雖未強迫學生皈依,卻引領他開始思索心靈問題,人生在世意義為何?

十八歲考取官費到日本讀書,更進一步認識一個現代化的國家,國民普遍的教養是清潔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講究溫恭的禮節,鼓勵知識的追求。對國家有強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麼小,卻已成為亞洲強國。

他進入東京一高預科讀好日文,一年後分發至日本中部面對日本海、十六世紀後有「加賀百萬石」之稱、有精緻藝術文化傳統的金澤第四高等學校(日本當時全國只有八所高等學校)理科。該校各項功課皆強,且注重語文教育,除日文外,每周英文、德文各八小時,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閱讀的紮實基礎。最初常去教會,讀些基督教的書,但無法感到滿足,進而讀哲學書籍。當時有一位影響他很大的老師西田幾多郎,本在金澤四高任教,後來到京都帝大教哲學,引導他閱讀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尤其是河上肇《貧乏物語》等,讓他深感社會充滿種種不平。由於沒那麼多錢買書,他和書店約好,把書買回來以後,不要弄髒,看完後送回書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錢再買別的書。金澤多雨,冬天積雪甚深,常能閉戶讀書,日積月累,他由一個聰明好動的少年,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

二十二歲,他追隨堂兄的腳步,到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認真地念了馬克斯的《資本論》和不少社會主義論著。但覺得心中許多不能解的疑問,終極思考的基礎不能建立,頗感傍徨。那時德國剛剛戰敗,通貨膨脹,中、日銀洋都很值錢,他與同學們生活可稱優裕,常在一起玩樂,多了一些認識德國社會的機會,卻耽誤了讀書的時間。下學期轉學到海德堡大學,受教於歷史哲學派大師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和阿弗雷德.韋伯(AlfredWeber,是已故馬克思.韋伯(MaxWeber)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傾聽,也常在課餘發問。歷史哲學派由政治經濟的思想更分析人生現象,在研究過程闡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區域現實的不同,不可以衝動熱情地強以理論(如《資本論》)套在大政策上。——這對他是一生的啟發,使他堅定地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潛移默化拯救積弱的中國,而不是激動熱情的群眾運動。不擇手段只達目的的階級革命,留下的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更多的理性解決,才能彌補。

那兩年時光,課後過了橋,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一生僅有的幸福時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遼河解凍的濁流。青年壯志也常洶湧難抑,他記起五歲那年,穿了一雙新棉鞋,走在遼河岸上,圍繞著媽媽,攬生局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 有個聲音在他心中呼喚:回去辦教育,我美麗蒼茫的故鄉啊!我一定要拚命練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辦教育……我今日所學所知,終有一天會讓我報答你養育乏恩。

他一生第一個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結核逝世於德國南部的Freiburg,最初尚隱瞞一陣,但不久伯祖父在家鄉去世。兒子為何不能奔喪?只好捧著他的骨灰回家。回到瀋陽,家中堅決不許他再出去,追求學問的夢至此中斷,那一年他二十五歲。喪事結束後,他離開莊院又回到瀋陽城,想另尋途徑,再走進修之路。在那時代的瀋陽,一個官費留學生從德國歸來,是件很受重視的事。他父親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郭松齡將軍。認為他住在旅館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適作長夜之談,兩人談地方事,國事到天下事,無所不談。郭將軍敬重的客人來訪亦常邀他聚談,歸國青年得以宏觀知家鄉處境,他在日本和德國所見,亦引聽者極大興趣。尤其談到德國在第一次大戰敗後,經濟幾近崩潰,民間生活艱苦,但人民處處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堅定意志。他們石頭建基的老樓舊廈,廊柱依然修整,門前路樹,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穩定感。而東北當時在日俄覬覦下已處危境,參加軍閥混戰有何意義?中國的老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夠的教育,走出渾渾噩噩受人擺布的境地?——他不知道,這些大家充滿強烈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長談,因緣際會,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自古以來,塞外傳奇人物,都是驍勇善戰的騎射英雄,保住江山,進而生聚教育。郭松齡將軍,晚清光緒九年(一八八三年)生於遼寧鄉漁樵寨村。家貧,十五歲就讀私墊數年,進奉天武備學堂,畢業後隨朱慶瀾(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年)軍入川,在四川新軍加入同盟會。三十三歲由陸軍大學畢業後,由己任廣東省省長朱慶瀾的推薦,在孫中山的護法軍政府擔任警衛軍及韶關講武堂教官。他有學識,有見解,講課時督促青年成為有民主思想的愛國軍人。辛亥革命後全國軍政混亂,他在軍中由北至南嘗遍了國家動蕩之苦,對局勢具有寬闊的視野,回到新創辦的東北講武堂任戰術教官,當時奉軍少帥張學良是他的學生,對郭教官極為佩服,邀他加入奉軍,改革軍隊成立新軍,凡事傾誠合作。兩次直奉戰爭中,郭軍以戰力戰術皆立戰功。但是進關參戰,意義何在?故鄉沃野千里,農耕缺人,而青年官兵傷亡異鄉,遺族處境悲慘,實在應停止征戰,教育生息。

在由歐洲回國的青年人眼中,新軍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時的郭將軍已是新軍領袖,地位顯赫,儀錶堂堂,凡事能決能行。郭夫人韓淑英女士,燕京大學畢業,伉儷情深,兩人皆好讀書,接受新思想,交友、談話多以天下國家為己任。郭將軍與張學良等原已籌備成立一所中學,教育軍人遺族子女,以盡袍澤之情,名為「同澤中學」。知我父親回國後志在辦教育,培育家鄉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長,參酌英、德、日本學校制訂規章,奠定良好基礎,延請各地優良師資。在偽滿洲國之前,同澤中學未受政局影響,一直辦得很好,之後還加辦「同澤女子中學」。同時也籌劃辦一所真正研究學問的大學,不受當權者支配,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同澤中學成立,校舍尚未興建完成時,先借用瀋陽城東山咀子軍營一部份新修的營房,其餘的由軍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歲以下的學生(到台灣後曾任海軍總司令的宋長志即是那時的學生)。這樣的有遠景的工作,真是一個青春夢的實現……年輕的校長興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師資、課程、學生的教導……要全心去做。東山咀子營房距瀋陽約二十里,有修建營房用的小火車進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車頭一樣,充滿了勇往直前的幹勁。

這樣快樂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終止。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將軍電話召他立刻進城面談,那時小火車車頭已經熄火,商量之後,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內。郭將軍說奉命又須率兵進關,先到天津,邀他隨軍前往,校務請教務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須出發。到天津後數日,郭將軍住進義大利租界的義國醫院,對他說,此次入關,要對抗二次奉直戰後,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在河北、山東、安徽、江蘇等省的地盤。郭軍是常勝軍,但是他早已厭倦這種窮兵黯武的政策,官兵傷亡慘重,不知為何而戰。進駐天津後,他即邀集核心幹部,團長以上軍官開會,願隨他回師者,在和平開發東北方案上簽字,不願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隊。除了幾位追隨張作霖多年,不便參與「造反」的將領外,大家都簽了名。

郭將軍邀請我父親負責回師時爭取國際支持,首先須取得日本駐在滿洲鐵路的軍隊保持中立。在天津參加的還有幾位關內的政界名人。如饒漢祥(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殷汝耕、高惜冰、楊夢周、蘇上達、樊光、林長民(林徽音之父)和盧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處長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後來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先由齊世英代理外交事務主任。大家對郭軍回師瀋陽,不去參加軍閥內戰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回師前夕,郭將軍對大家說,「此事成功固好,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將軍揮師前往河北灣州,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將軍政權交給張學良。電文內容是:進關參戰官兵傷亡慘重,遺族無依,民生困苦。日俄對東北侵略日亟,必須休養生息,儲備實力以御外侮,永遠不再參加內戰。振興教育,全力建設資源富甲全國的家鄉。張作霖接電後,次日來電報,不提息戰下野要求,只邀郭將軍回沈面談。擺明是鴻門宴。郭軍隔一日再由灣州發出第二次通電,未見回覆,即開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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