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斯科到彼得堡 我懷念

我懷念家鄉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雨絲兒。當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而後,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檐兒上的滴水。雨後初停,瓦檐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而後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點點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那小圓坑一個一個地在房檐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而後是「叭」聲,再後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裡,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後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並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放鬆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狗咬處就是你的燈,也彷彿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咋?耶。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聲來聲去,這裡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裡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卧著,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暇暇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里,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爾,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裡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裡,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台,抬不起來的硯台。偶爾,硯台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裡,那又像是一隻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彷彿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里,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吃著。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裡邊,枕著一捆穀草,抱著一捆穀草,把自己睡成一捆穀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牆上,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腥發黑髮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褡兒、牛攏嘴;掛著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乾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髮(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被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烏。夏日裡,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裡,雪把它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裡,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裡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盪出去又盪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在鍋里扣著,悶悶地走,嘴裡、眼裡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裡呸著,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從玉米田裡鑽出頭,當你從風裡走來,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覺得,天寬地闊,焐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裡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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