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斯科到彼得堡 帶豁口的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打了補丁的。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小安、小增和我,三個百無聊賴的知青,一塊去鄰近的村落里看電影。電影的名字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幕布上花嗒嗒的,有人兒在動。那場電影看得很不順心,因為小安的腳被人踩了。在偏遠的鄉村,放場電影極不容易,所以四鄉里的百姓都要來看的,人很多。鄉下的電影是站著看的,人一多,擠擠搡搡的,不免就出一些事情。於是,小安的腳被人踩了。那時從城裡下來的知青,二十啷噹歲,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躁氣,走出來身上的血亂蹦,一個個都刺刺兒的,總想跟人打架。小安的腳被他身旁的「黑大個兒」踩了一下,兩人吵了幾句。他比小安整整高了一頭……小安說,他還罵我!

而後小安就問我:「打不打?」

那時我已是整勞力了,有了一點點職務,叫隊長,是知青隊的隊長。在五里地以外,我們那個「知青點」里,有六十多名知青一個鍋吃飯。有的時候,我也敲敲鐘,說一些什麼話,這就是隊長。我抬頭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怕是有上千人,而人群中只有我們孤零零的三個,我有些怕。可我不能說我怕,我淡淡地說,看完電影再說。這其實是一種推辭。那時,我已學了一點點狡猾,我是怕萬一出了事擔責任。我是隊長,沒有事,狗球不是;出了大事,那領頭的就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希望著小安能把那個「黑大個兒」忘了。我期望著電影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電影一完,人哄地散了,上哪兒找他呢?可小安根本就沒好好看電影,他一直盯著那個「黑大個兒」呢。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小安身上就像長了虱了一樣,一直不停地在扭動,扭得人心焦火燎的。終於,電影散場了,那黑壓壓的人群立時像水一樣流向四方……就在這時,他們二人迅速地向我靠攏,小安、小增,在黑暗中,目光如炬,幾乎是同時問道:「打不打?」

這時候,我已經擠到了死角里。電影已經散場了,再沒有推託的理由了。我如果說不打,那麼,從此以後,在「知青點」里,我就威信掃地了。二十五年前,面子還是很要緊的。於是,我問:「你能認住他么?」小安激動地說:「能!他背上爛了個三角口子,脊樑上有塊白,露著棉花呢!」

「打!」這話是我說的。

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咬了咬牙,嘴裡吐出了這麼一個字。而後我又做了些部署。我說,我們只有三個人,要速戰速決……這時候,空地上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個個都很興奮,是一種莫名的興奮。說話間我們就沖向了那條灑滿月光的土路。天已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軟,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夢裡一樣。我們在一片月光中跑動著,很快就追上了散去的人群。在那條窄窄的土路上,一印一印地晃動著鄉人的影,人們鬧嚷嚷地邊走邊說著話,大約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月光斜斜地照在光光的土路上,照出了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樹是灰的,干杈杈的灰;人是黑的,一動一動一疊一疊的黑。是月光幫了我們,小安、小增很快就從人群中認出了那個「黑大個兒」,他的棉襖上爛了個三角口子,脊樑上背著一塊白!在跑動中,小安說:「就是他!」很快就是一場混戰,三對一……在朦朧中,我看見那個「黑大個兒」一頭栽到路邊的溝里去了。當他從溝里爬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栽了一臉血!當時,我心裡一寒,以為農民們會群起而攻之。他們人多,他們有二三百人呢!那時候他們要是大喝一聲,一起圍上來,准能把我們撕成碎片!可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月光的豁口兒,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爛黃瓜,它就爛在了那個「黑大個兒」的脊背上!村民也是沉默的,走在那條土路上的村民迅速地四散開去,一言不發。我們追到哪裡,哪裡的村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邊去了,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他。就這樣,我們三個「狼崽子」就像衝進了羊群一般!在那條灑滿月色的土路上,我們得意揚揚地奔跑著,一直在追打那個「黑大個兒」。那個爛在他脊背上的月光——成了我們追逐的目標!

後來,在不知不覺中已追出了很遠很遠……那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理智,已經記不得了我們到底為什麼,只是一味地窮追猛打。然而,就在我們沖向村口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那變化極快。驀地,村裡的鐘聲響了!眨眼之間,就像是一股黑風,有上千人呼啦啦颳了回來!伴著群狗的叫聲,只見村裡村外,那聲音黑鴉鴉霧騰騰的;月光下,人臉成了一道道憤怒的黑牆,那一重重的黑很快地向前涌動著,而在最前邊的小增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子!……於是,慌亂中,我喊了一聲:「快跑!」一語未了,我們三個像兔子一樣,撒丫子就跑,沒命地跑,一口氣跑出了五里地。等定下心來的時候,身後已是一片靜寂。

當天晚上,我們三人驚魂甫定,卻又給知青同伴們大大吹噓了一通,大談我們三人打人家幾百人的「驕傲」。可是,到了第二天,有人從鄰近那個村落里捎話過來,說那個村已經集合了三百多個基幹民兵,要來報復;而且放出風說,只要是候王「青年隊」的,見一個扎仨窟窿!於是,整個「知青點」都慌了,人們心裡就捏著一把汗……

三天,那可以說是我戰戰兢兢的三天……

三天後,他們沒有來。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我幾乎把鄉下的日子全忘記了。可我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那月光是打了補丁的。那裡補著兩個字: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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