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魂 千層底

見他娘有男人,卻過的是沒有男人的日子。

男人當年推著獨輪車去禹縣送草藥,說是七日方回。走時還捎了土坯,俗稱「娘娘土」,路上喝茶時捻一塊土末放在碗里,消災。可他一去沒回來。後來有人說他被劫路的劫了,也有的說他被當兵的抓了,再後就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兵荒馬亂的,誰也說不清,都說人沒死。

人沒死就不算寡婦。

新媳婦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見兒。開初,娃兒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兒伴著,也不覺得太苦,就日日盼著。夜裡醒來,聽見門響,就以為是男人回來了。匆匆開了門,大月明地兒,風涼涼的,樹影婆娑。心裡一寒,有淚。開了幾次門,不見人,親親娃兒,就又睡了。

娃兒一點一點長,慢慢能叫娘了,離身了。白日好說,有活兒忙著,夜裡空落落的,難熬。那日子像磨一樣,推著推著,就推不動了。就想,小孩嘴裡吐實話,問問娃兒吧。就把娃兒叫過來,問:

「娃,你爹啥時能回來?」

娃兒沒見過爹,娃兒愣愣的。

娘就說:「你說個數?」

娃兒看看娘,就說個數,娃兒說:「三。」

娘先是一喜,覺得日子並不多。而後就不語了,覺得這不是個好數,是個不吉利數,不是成雙成對的數,娘的臉沉了。過一會兒,娘又問:「娃,你再說個數?」

娃兒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說:「三。」

娘嘆口氣,眼裡淚花花的,轉過臉去了。娘還是不甘心,忽又轉過臉來,擦擦眼裡的淚,直視著娃兒,說:

「娃,你再說個數!」

「三!」

娘就琢磨這個「三」。想想,又覺得是個好數。爹、娘、兒,加起來不就是三嗎?再說,兒說了三回三,三三見九,九九歸一,那是一定回來了。娘又喜了,喜得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還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會那麼短。興許是三年?

娘心裡有盼頭了。夜裡睡不著,就起來給男人做鞋,做那千層底布鞋。底兒、面兒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層一層貼好,晾乾,而後照著男人的破鞋剪下樣兒來,捻下好麻線兒一針一針納……那鞋底厚,瓷實,針針見情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樣堆著,一針一針扎過去,日子就過得快些。此後每年做一雙,做好的就放櫃里。

做滿三雙了,男人仍沒信兒。娘就想,興許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雙……

後來,老人下世了。兒也長大了。娃爭氣,先上小學,後上中學,上著上著就上出去了。村裡人說,見他娘有福啊,養了個好娃,將來䝼跟著他享福了。娘笑笑,心裡卻很苦。家裡就剩她一個人了,日子過得木木的。兒子偶爾回來一次,叫聲娘,娘心裡很熱,看看娃,爹一樣大了,娘心裡酸,暗暗落淚。過幾日,娃走了,娘還是一個人獨過。中秋節了,桌上多放雙筷子……這時候,就有人來說合。說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會回來了。老德人不錯,就過一家吧,也有個照應。見他娘心裡濕濕的,就說:「叫我想想。」

夜裡,風嗚嗚地刮著,見他娘心裡很亂。數數櫃里的鞋,已有十七雙了。十七個年頭,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針尖兒上走過來的。老德是個好人,她知道老德是個好人。老德待人誠,脾氣也好。去林子里拾柴,老德常常幫她。老德不多說閑話,給她拾掇一捆樹枝兒,讓她背回去燒。想著老德,心說,就不做了吧?但又看那鞋,一雙雙在櫃里擺著,有半櫃那麼多了。十七雙啊!那十七雙鞋叫人喜悅,是勞動的喜悅,期待的喜悅。那彷彿又是一種獎賞,好像說,看,你已等了那麼久了!……思謀到天亮,見他娘想,已到這份上了。萬一回來呢?那一雙雙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過幾日,見他娘又把鞋都翻出來看,一雙雙擺在床上,擺一大堆。而後把鞋一雙雙標上記號。心說,那一日差點兒就吐口了。要是答應下來,十幾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做到兒子娶媳婦了。兒子帶著城裡的女人回來看娘。城裡媳婦洋氣,花枝枝一般,還帶著洋鏡子,也叫一聲娘。娘聽了心裡熱熱的,就掉淚了。夜裡數數櫃里的鞋,已有二十四雙了。摸摸,再摸摸……聽見兒子跟媳婦在耳房裡笑鬧,見他娘就走出屋門,默默地在院里站著。

嘆一聲,又嘆一聲,就望見老德茅屋裡的燈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還沒睡吶。這幾年,見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覺得欠了人家什麼,勾著頭默默地走。可老德並沒有冷她,照常讓她去林子里拾柴燒,有時還幫她背回來。進了院,她就說:「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說:人不就這一輩子嗎?不做吧,不做了。

想了,就有熱熱的一股從心裡湧出來,渾身躁。見他娘走出院門,走上村街,來到林子邊上,卻又站住了。心說:就不做了嗎?已做了這麼多了,就不做了……遲疑地站著,想想,再想想,又勾回頭走。

二日,兒叫一聲娘,媳婦叫一聲娘,叫得她心麻。就著半截爛鏡看了,頭上已有白髮,臉上的老皺兒一道一道的,心說:老了,還是做吧。萬一人回來呢?

就接著做。納鞋底已納得手麻了,針都捏不住,就咬著牙往上扎,扎著扎著就扎出血來了。見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線線帶著紅染,那已不是情分了,而是沉甸甸的一種東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納越密,越納越瓷實,見他娘就為這瓷實納下去……

那年秋後,見他娘死了。死的時候還坐著納鞋底呢,一針沒穿過去,人就不行了。村裡人連夜給見捎了信,見回來了。埋娘的時候,見翻了翻屋裡的東西,也沒找著啥值錢的東西,就見柜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雙千層底布鞋。城裡人不穿這種鞋。埋娘時鄉人都來幫忙了,見覺得欠了情,就把這些鞋送給鄉人了。鞋結實,鄉人就一個個穿了……

村裡至今還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腳,時時「踢嗒、踢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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