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魂 鼓手

王小丟,三賤:人賤,嘴賤,輩低。

他一輩子好罵玩,鬍子一把了,還跟小孩似的,村裡人見了他就想笑。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罵你。要不,你罵他。罵了,還得笑。

每到晌午的時候,飯場里總少不了王小丟。若是王小丟那日沒來,這飯就吃得沒有滋味。於是就有人說:「去喊小丟,喊小丟!」小丟喊了一輩子,還是小丟;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丟,喊了,他也應。小丟喊來了,一進飯場,人們就問:「吃啥好東西,在屋裡憋著不出來?」

王小丟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不出來,玉帶拴您娘床頭上了,急我一頭汗也沒解開。」

人們日鬨笑了。再笑,再笑,那賴話一串一串的,飯吃得有勁。

王小丟個兒低,矮柱子,還精精瘦,幹不了多重的活計。可他憑著一張滾刀子賤嘴,也掙十分。那是公認的,沒人說閑話。再重的活計,只要王小丟在場,就不顯重了。人說,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下地幹活,一歇,隊長就說:「小丟,唱個曲兒,唱個曲兒!」

王小丟說:「定定弦兒,定定弦兒。」說著咳嗽兩聲,清清破嗓子,就唱:

俺的頭,像屎罐兒;

俺的眉,像炮捻兒;

俺的眼,像鳥蛋兒;

俺的鼻,像蒜瓣兒;

俺的嘴,像月牙兒;

俺的舌,剩一半……

正唱呢,看人們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臉說:

「不中不中,弦兒斷了。」

人們更笑,罵他:「娘那腳!唱吧。」

他說:「娘那腳好好的,就是弦兒斷了。」

人們知道他又編圈兒罵人呢,就問:「弦咋斷了?」

他說:「咬斷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罵人呢,還問:「那一半呢?」

他四下瞅瞅,說:「那一半在銅錘家女人嘴裡呢。」

銅錘家女人介面就罵:「丟兒,您娘那腿筋!」

王小丟正色說:「嗯,這事兒我不知道。你去問俺爹吧。」

大笑!笑得漢子斷褲帶。笑了,隊長又說:「丟兒,來個洋的!」

王小丟又清清喉嚨,說:「中,來個文詞兒。」說著,那老腔又喊起來了:

南山耕,

北山卧,

對著老瓦盆笑呵呵。

你出一對雞,

我出一對鵝,

快活,快活!

……

又有人喊:「小丟,唱個酸哩!」

王小丟眉兒一皺,咂咂嘴,苦著臉說:「老少爺兒們,酸哩唱不成,今兒個沒帶醋。」

說是說,見人笑了,又唱:

一更里,張秀才,

你把老娘的門拍拍,

拍拍拍拍閑拍拍,

老娘不是那貨菜!

二更里,張秀才,

你把老娘的門撥開,

撥開撥開閑撥開,

老娘不是那貨菜!

聽王小丟唱酸曲兒,漢子們就在地上打滾笑。男男女女滾成一團,笑得筋都沒了,渾身肉動。

又是正唱呢,王小丟看見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頭勾著,臉羞羞地紅,不笑。人們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丟又不唱了。他說:「歇會兒,叫我調調弦兒。」說著,他走到新媳婦跟前,正臉正色拍拍新媳婦,說,「花嬸,俺叔咋這瘦哩?」

新媳婦剛過門不久,臉嫩,又見他鬍子一把,正正經經地,也不好說別的,就說:「誰知哩。」

王小丟緊著臉說:「嗯,這幾日俺叔可老瘦。」

新媳婦勾頭不理他。他又說:「又是那個了吧?可不敢夜夜那個,看俺叔瘦哩!」

新媳婦「吞兒」笑了,就罵他。

王小丟得意地說:「我想著你不會笑哩。」

笑了,就做活兒。日頭晃晃的,也不覺累,汗出得痛快。

王小丟年輕時出過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裡過會。鄰村有個漂亮妞趕會來了。那妞長得,水靈,辮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漢跟著看。王小丟也跟著看。看著,看著,他說:「爺們,我能叫她給我笑!」

光棍漢們說:「能哩?敢賭不敢?!」

王小丟一拍胸脯,說:「敢!」

光棍漢們說:「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王小丟捋捋袖子說:「爺們,都看著——!」

人們就睜大眼看著。

就見那妞悠悠地在會上走,王小丟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會上很熱鬧,有賣雜貨的,賣花布的,賣點心賣煎包的……那妞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又走。王小丟也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眼看著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漢們擁上來說:「咋,不中吧?」王小丟眼一亮,說:「別慌,別慌。」說了,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剛好,那妞在槐樹下站著,槐樹下卧了條黑狗。王小丟走到黑狗跟前,撲通往下一跪,喊了聲:「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兒」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而後,王小丟頭一轉,朝著姑娘跪下來,喊一聲:「娘。」那妞的臉立時羞得通紅,罵道:「哪兒的鱉娃!」王小丟介面說:「畫匠王哩。閨女們都往這兒來,水好!」那妞瞪瞪的,氣得直翻白眼,扭頭就走。日後,那妞見了他就罵,罵著罵著,竟成了王小丟的媳婦……

王小丟果然贏了,不但贏了一群光棍漢,還贏了一個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嘴。光棍們氣不忿,見了他就喊:「丟哥,您娘哩?」王小丟應聲說:「俺娘在家紡花哩。」接著,口一轉說:「您娘哩?您娘是曹後寨(槽後站)魏保千(餵飽牽)家的閨女?」光棍們接不上了,一個個恨得牙癢!

於是,人們見了他就罵。先罵,怕吃虧。結果還是吃虧。就賺個不掏錢的笑。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沒起床。王小丟聽信就去了。他往二奶奶門口一蹲,說:「二奶奶,您孫媳婦叫我來跟你學藝哩。起來,咱練練。」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爽快人,強撐著身子罵道:「丟兒,您娘那腳指甲縫兒里那灰!」

二奶奶一聲罵,王小丟心裡就美氣了。也不問病,就看著二奶奶笑。

二奶奶身子虛,喘喘氣問:「俺媳婦哩?」

王小丟說:「您媳婦正給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二奶奶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騰」一下坐起來罵道:「您娘肚裡那蛐蛐套蟮蟮……」

王小丟正色說:「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說著,硬把二奶奶攙起來,扶著她看去了。

一看,二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說也不假,小丟媳婦正給村裡的一個沒娘娃餵奶呢。那娃一生下來娘就死了,還不滿月哪,但輩分高,論輩叫,他就是娃娃爺了。

後來,二奶奶說,笑這一回,半年不生病。

要是哪一日沒人罵他,他就在村裡來迴轉,躁躁的。轉著轉著,見誰愁眉鎖眼的,一聲聲嘆氣,他就走過去了。他走過去拍拍人家,說:「出來了?」

人家正愁著,沒心給他說話,就隨口「嗯」一聲。

他就說:「刀口還沒好利索,咋就出來了?歇歇吧,歇歇。」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頭,怔怔地望他。

他一拍腿說:「騸豬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來了?」

人家嘆口氣,「吞兒」笑了,日日地罵。

他就笑著說:「好好的人,咋給騸了樣兒?有啥事說吧!」

往下,缺錢了,他去給你借錢;缺糧了,他去給你借糧。他會纏,往隊長家一坐,就編筐罵起來了。會罵,罵得好,罵得隊長一家人捧著肚子笑!一笑,該辦的事就辦了。

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王小丟的兒死了。他就這麼一個娃,老嬌。但還是得病死了,緊病。女人在家裡哭,他用穀草裹著去埋。兒八歲了,白日里好好的,說死就死了,那心裡的悲痛是無法訴說的。天上飄著雪花,王小丟抱著死孩子在村街里孤零零走著,順牆根走,縮縮的,他怕撞見人。誰知,做木匠活的滿倉剛好從村外回來。遠遠的,一看見是他,滿倉就趕緊罵:「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兒哩?」王小丟沒吭,竟憋住了。待走近些,滿倉才看清他抱著一個死孩子!滿倉心裡一寒,忙說:「丟哥……」王小丟竟說:「嗯,我給您女婿安置個地方。」

王小丟也笑了,眼裡淚花花的。

村裡人說,十天不吃飯都中,不能沒有小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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