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荷花 專員

專員姓王,胖胖的,細眯眼,人稱王馬虎。

早年,專員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橋頭耍,也到四縣走走。銅鑼一響,猴兒翻一跟頭,換倆小錢兒。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於是就當了專員,副的。

專員喜歡在街上吃飯。常一人,坐小攤,兩個咸雞蛋,一碟花生豆,二兩好酒,花兩毛五分錢,小葷,就又去了。街面上多有認識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沒架子。

王馬虎的諢號是從一車皮糧食說起的。三年自然災害時,上頭打電話,令他把一車皮糧食調往寶雞。專員親自接了電話,說:「嗯,嗯,寶豐,知道了。」於是糧食就調到了寶豐。也不是什麼好糧食,紅薯干。糧食一調去,寶豐縣的老老少少就分了。過後知道錯了,也已到了肚裡。專員挨了處分,工資降一級,也落下了「馬虎」的諢號。

專署機關的幹部們都知道專員馬虎。專員說話不看人,眼眯細細的,給他彙報工作,半晌才「嗯」一聲,很急人。出門也不講身份,見人就打哈哈,連打字員都認為他極不稱職,一直「副」著。

「文化革命」時,當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馬虎,又是副職,鬥了幾趟,也就罷了。於是下放勞動,問他去哪裡,說:「寶豐。」就回了寶豐。鄉村裡是論輩分的,他輩長,回來就是爺了。孫輩的當著支書,也沒分派他幹什麼,就說:「爺,你賣茶吧。」就派人搭一涼棚,讓他在路口上賣茶,於是就坐在茶攤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褲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著,沒人看出這就是專員。來人喝茶,倒上一碗,給錢也罷,不給也罷,不看。紅日西墜,自有孫輩娃兒來喊他吃飯。飯是派飯,一個村子輪著吃,沒人怠慢過。外鄉人從這裡路過,見一光脊樑大肚老漢,打趣他說:「爺們兒,肚兒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說:「官肚兒,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一日,忽然來了輛卧車,說是來接他的。他又當上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要他立馬上任。就從茶攤上站起,默默望著來報信兒的孫輩支書,說:「去了。」就去了。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禮堂。一下車,見一會場人黑乎乎坐著。和一些生熟面孔貼貼手,就讓他上台講話。講話稿自然有人寫,就念。摸摸沒帶眼鏡,也罷,就高聲念道:「潁河地區革命委員會……稿紙!」一語未了,贏來滿場大笑……會一散,滿城人都說:「王馬虎回來了。」

官復原位,就又有了秘書。這新來的秘書姓劉,原是宣傳部門的筆杆子,很能寫,就一路寫上來。劉秘書報到時,恭恭敬敬站在老專員面前,給他彙報工作。專員依舊眼塌蒙著,似聽非聽,頭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劉秘書不敢走,就悄聲問:「主任還有什麼要求?主任?」仍無話。劉秘書懷疑專員確實睡著了,正要悄悄離去,卻見專員睜開眼來,一亮,說:「有。」劉秘書慌忙拿筆來記,專員說:「不用記。一條。我下台的時候,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劉秘書愣了,腦袋裡「嗡」一聲,好半天醒不過神來……再看專員,眼又閉上了,緩緩說:「就這一條。」

自此,劉秘書就跟著專員,一日日的開會……跟得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專員常到木橋上走走,不讓車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劉秘書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橋上,見他在木橋上站著,定定望著什麼……自然不問。有時,專員也讓他給人送點什麼,不讓送家,送到另一個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說,只嚇得吐舌頭。

二年,專員又被打倒。劉秘書才曉得專員那雙細眯眼極亮。那日,專員喚劉秘書過來,讓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水,而後坐下來望著他,久久,專員擺擺手說:「小劉,去吧,沒你的事了。」

劉秘書沒走,站起來,說:「專員,我……」

專員又擺擺手:「你不必說了……」

二日,就有人把劉秘書叫去,讓他在三日後的萬人大會上揭發。事關前程,劉秘書也害怕,也想揭發。但想想老頭說過的話,就忍著沒有揭發。知道有人要揪斗專員,牙一咬,連夜找車把他送到了寶豐。於是劉秘書被停職反省,去鄉下勞動改造。走時,劉秘書哭成淚人,實覺得屈。

轉年,專員再次復出。劉秘書暗暗吸了口氣,心說:值。

不幾年,專員離休,在干休所住著。閑時養養花,釣釣魚,也到鄉下走走,他說,蠻好。劉秘書時來運轉,一直升上去,也做了專員,副的。上任時也對秘書說:「我下台時,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秘書笑笑,私下對人說:「聖人蛋!」

然而,劉專員官運不濟,很認真地做,做著做著卻做到政協去了……於是很有些牢騷。百思不得其解,終日找老專員訴說委屈……

老專員聽了,笑笑,也不為劉專員排解。人一走,就搖著蒲扇上街去了。汗衣,大褲衩,到街頭上看人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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