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荷花 竹竿小院

在童年的記憶里,城很小,被一條窄窄的護城河繞著,有不多的幾條街。用童年的腳丫去丈量,歪歪地就到了橋頭。

城裡就這一座木橋。橋很老,橋板翹了,一塊一塊凸著,有經年的灰塵和著人的唾液黏在木橋的縫隙里,人走上去搖搖的,不小心會跌跤。橋欄上有歲月摩挲出的光滑,帶肉味的光滑。荷花開的時候,有粉粉白白點在水面上,荷葉上搖著銀色水珠兒,襯得橋瘦。曾記得木橋也新過幾天,那是一年國慶的時候,木橋被漆成了藍色,鮮了幾日。白日里娃兒在橋上蹦,夜晚有年輕人來這裡談戀愛,看印在水裡的月亮。而後又有了很多唾沫、廢糖紙、塵土……舊下來了。

走過木橋,順河沿會看到一個舊竹竿圍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靜,有兩間草屋,門常關著,像不曾住人,院子里的地卻掃得很光,很潔凈。夏日裡,透過竹竿望去,院子里彷彿有一股神秘的氣味,彷彿藏著什麼。偶爾,孩子們會看到晾曬在院子里的幾件衣服。衣服是舊的,也彷彿剛剛掛出來,有水珠兒往下滴,地上潤著一片新濕,獨不見人。

順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樣好奇。舌頭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話。女人指著靜靜的竹竿小院,神秘地說:「那裡住著一個官太太。」

怎樣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誰?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小院的時光太曖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卻沒有人見過這位「官太太」。秋陽把天空洗得明亮,而後是樹葉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里,有人看見竹竿小院里落了一地樹葉。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凈凈的。在荷葉凋零、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有人看見了濕濕的腳印。小院里有濕濕的一行腳印。那新濕的腳印輕淺地印在地上,彷彿走也很輕。第二天,風和日麗,那腳印又被掃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忽一日,不知哪家娃兒把屎拉在了竹竿小院門口。這在小城已是非常過分了,會有人出來罵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過騎在脖子上拉屎。於是,人們都期望著這位「官太太」能走出來,站在門前罵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們又一次失望了。沒有,她沒有出來。一切都很平靜。三天後,人們只看到了一片小鏟的印痕,有人用小鏟把屎鏟去了,鏟痕很淺。

竟然不出來。這不是很欺負人嗎?順河街的女人們這樣想。於是就像瘋了一樣去打聽這位「官太太」的絲絲縷縷。終於有了一點點消息,有人在橋上見過她,見她獨自一人在橋上走,也就看見了一個背影,高高挑挑的一個影兒。說是很素凈的一個人,脖頸很白。就這些了,就這些。

後來又有了突破性進展,搬運工人老羅鍋的女兒在察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稱,城裡人嘴順,都叫察院,那時是專員公署)門口見到過「官太太」。老羅鍋的女兒撇著嘴說,也不過是一個織毛衣的。她說她去一個同學那裡玩,親眼看見「官太太」把一件織好的毛衣遞給了一位老太太。人們聽了,跟著嘁嘁喳喳說一陣,卻也半信半疑。

童年裡,搬運工老羅鍋的女兒原是醜醜的一個小黑妞兒,時常出現在她父親那拉搬運的架子車前,吃力地拽著一根長長的襻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灑一路墨點樣的汗水……在老羅鍋日甚一日的罵聲中,長著長著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許多,鮮得辣,成了順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她正與一個年輕的軍官談著戀愛,總是很高傲的樣子,也正在學織毛衣,好把愛情織進去。而那日從察院回來,突然就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日後,老羅鍋的女兒就時常盯著那小院,遠遠地看那小院,目光像錐子一樣,很有些意思。小院里仍無動靜,彷彿煙化了似的……

那一年,夏天非常熱,河裡的水也少了許多。初時有炫目的大字貼在街上,漸漸有戴紅袖標的年輕人神神氣氣地在街面上走動。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紅袖標的年輕人在老羅鍋女兒的帶領下,亂嚷嚷地闖進了竹竿小院。這時,人們才看到了那個女人。女人是被拽出來的,就在院子里坐著。戴紅袖標的年輕人亂鬨哄地在她屋裡搜,東西一件件抬出來……人們看到了許多原本不屬於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彌散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女人就坐在那裡,彷彿坐著一段往事。她一聲不吭,臉上異常的平靜。很白的一個女人呢!頭上綰著髮髻,那坐姿很讓人氣短。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著那女人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才好。後來,老羅鍋的女兒不知怎的就恨上來,抓起一把剪刀衝到女人跟前,「咔嚓、咔嚓」就把她的頭髮剪了。那頭髮很黑很長,一縷縷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著,聽任老羅鍋家女兒剪她的頭髮。頭髮也似凝著往日的時光,落地時彷彿有活鮮的飄動。女人終也無話,只有剪刀咔咔地在頭上響。誰知,女人頭髮禿了之後反而顯得年輕了,細條條的白凈。於是,老羅鍋的女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帶著人去了。

而後有許多日子,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門時常鎖著,院子里落了一層樹葉……據說,曾有人見過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後,或是黎明之前,有一個包黑頭巾的女人匆匆從木橋上走過,看到的仍是高高挑挑的一個影兒……

時光荏苒,當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時候,順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竹竿小院已經不在了。問起昔日的鄰人,多有搖頭。一位從小捏過我小雞雞的老人說,你說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當年蹬三輪車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後走(改嫁)的。她在電影院門口賣茶雞蛋呢……當然不是。遠遠看了,一個又黑又丑的老婆婆,啞著喉嚨高聲叫賣。自然不會是。怎麼會呢?

問起老羅鍋家的女兒,鄰人說,現今人家可闊了。男人本是當軍官的,轉業回來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頭些時還領著她女兒回來,她這閨女可了不得,長得高高挑挑白白凈凈,比她娘還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學,這會兒聽說又嫁了個大官……

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順河街的水泥路上,望著靜靜的流水。河面上很空,沒有木橋,也沒有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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