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這個秋天裡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裡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庄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於是,村人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里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後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人們以沉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這局面已經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裡,而工程仍然無法進行。秋夜是很涼的,鄉人們全都披著被子坐在墳地里,以此相抗。於是市委責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複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庄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在路上,縣委書記大老王嚴肅地對國說:「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處理他們!」國無言以對,心裡像亂麻一樣。又要面對鄉人了,他說什麼好呢?

下了車,不遠就是老墳地。那裡有黑壓壓的人群,市長、市委書記都在那兒站著。縣委書記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國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邊。眼前就是先人的墳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漫漫地排列著,每座墳前都豎著一塊石碑,一塊一塊的石碑無聲地訴說著族人的歷史。那歷史是艱難的,因為這裡排列著死人的方隊……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陣容更為強大,幾千個鄉人黑壓壓地在墳前坐著,他們維護死人來了。這裡有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親人。他們不願意讓祖先和親人受到驚擾。人苦了一輩子,已經死了,就讓他們睡吧。鄉人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作為後代子孫,千年的傳統制約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可是,他們卻阻擋著一條通向六縣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後面是死人,這是一支族人的軍團,是一條黑色的生命長河。在這裡,生與死連接在一起了,生的環鏈與死的環鏈緊緊地扣著,那沉默分明訴說著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對死人和活人,國一步一步硬著頭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

走著走著,國一眼就看出了鄉人的凄涼。鄉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裡,一個個像冷雀似的縮著,頭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爾有人抬頭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領導,鄉人知道理屈呀。鄉人的負罪感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驚動了這麼多大幹部,他們已感到不安了。但他們更感到不安的是對身後死人的驚擾。那是老祖墳哪!多少年來,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這裡,他們每年清明都來為先人焚燒紙錢,祈求平安。可現在突然有一條公路要從這裡過了,他們能安寢嗎?

國知道,在這種時候,鄉人們是不會退讓的。他們進退兩難,無法做出抉擇。他們臉上的迷惘和猶豫已說明了這一點。若是追加賠償更不行,那會讓他們愧對先人。他們會說,祖脈都挖了,他們要錢有什麼用呢?國心裡說:這時候不能再說軟話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鄉人的面目出現,假如說了鄉情,那麼,鄉人們會說:孽種!睜開眼看看吧,老祖爺在呢!……

在這一剎那間,國感覺到了市委領導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氣,衝上前去,厲聲說:

「李滿倉——!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市裡領導都在這兒,你辦我難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這一聲「李滿倉」如雷貫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來。三叔的名字從來沒有被人當眾叫過,更沒有如此響亮地叫過。光這一聲就足以使三叔臉紅了。三叔被響亮的「李滿倉」三個字打蒙了,他慌慌地站了起來,一時滿面羞紅,手足失措,像一個當眾被人揭了短兒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顯現出來了。等他醒過神兒的時候,一切都已晚了。鄉下人是極看重臉面的,他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領導,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寫在了眾人的眼裡。三叔再也無法蹲下去了。國這一聲叫得太鄭重,太嚴肅,太猛!三叔是老黨員,在三叔看來,「李滿倉」三個字就等於「共產黨員李滿倉」,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狽地側轉身子,縮縮地往後退著……

緊接著,國眼一撒,又沉聲喊道:

「李麥成——!幹什麼你?嗯?不像話!趕快回去……」

立時,人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鄉人群里掃射著。五叔被「李麥成」三個字叫得一驚一乍的,實在經不住那麼多人看他,語無倫次地擺著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話沒說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後退了……

再接著,國炸聲喊:

「李順娃——!聽見了沒有?聽話,快回去!」

李順娃跟國是同輩人,人年輕老實,更沒見過世面。國一語未了,他背轉身子就跑……

往下,國一一叫著村幹部的名字,喝令他們回去。國知道村幹部是非常關鍵的,他們都是村裡的頭面人物,是村人們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們,往下就好辦了。可連國都沒有想到,喝喊鄉人的名字竟會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在他的呵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幹部一個個張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鄉人群里出現了片刻的騷亂,人們互相張望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經站起來了,有的還在那兒坐著。站著的人遲疑疑的,彷彿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麼呆立著。坐著的人竊竊私語,像沒頭蜂似的擰著屁股。嬸嬸娘娘們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側著臉兒,頭勾在懷裡……

已是午時了,孩子的哭聲像洋喇叭一樣在墳地上空吹奏著。趁這工夫,國穿過人群走進了墳地。他站在墳地里,目光掃過那蒼老的古柏和一塊一塊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墳前。他在墳前靜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沉聲說:

「老少爺們,為修這條公路,國家投資了一千六百萬,一千六百萬呀!國家為啥要花這麼多錢修路呢?是為咱六縣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讓鄉人們儘快富起來呀!路修通了,經濟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過了嗎?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擋了六縣一市的道了……」說著說著,國話頭一轉,大聲喊道,「老少爺們,我李治國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著,這是俺娘的墳,這墓碑上寫著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今天不孝了……」說著,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墳前磕了一個頭。而後,他轉過身來,手一揮說:

「來人!挖吧……」

施工隊的人跑過來了。鄉人們呼啦也全都跟著站起來。人群亂了。可誰也沒動。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施工隊走進了墳地。看著施工隊的人在國的娘的墳前舉起了鐵鍬、洋鎬,緊接著,紛亂的挖土聲響起來了……

國挺身站著。

人們也都默默地站著。

這時,國聽見人群里有人悄悄說:「算了,別叫國作難了,官身不由己……」國聽到這話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會兒,他才悟過來,三叔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鄉人們又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這是情分哪,還是情分。若不是情分,鄉人們說啥也不會讓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鄉人們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壓壓的人們全湧進了老墳地,人們全都跪下來,給先人們磕頭。哭聲震天!那凄然的哭聲像哀樂一樣響遍了整座墳地,驚得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亂飛…

國咬著牙,堅忍地逼住了眼裡的淚水。

市委書記大步走過來,握住國的手說:「謝謝你,李治國同志,謝謝你!」市長也讚許地說:「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國木然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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