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十二

在縣委機關工作需要更多的藝術。國一進來就掉進了旋渦之中。他是縣委書記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們的意識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於是大老王的對立面也成了他的對立面。現在他又成了誰誰的女婿,這關係一直牽涉到市裡省里,在上邊雖然有人替他說好話,自然就有人反對他。這樣,一個單個人就綁在了一條線上,有了極遙遠的牽涉。國感覺到四周全是眼睛,你無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都在眾多的眼睛監視之下。你必須有更好的偽裝,說你不想說的話,辦你不想辦的事。流言像蝗蟲,在你心上爬,你得忍著,不動聲色地忍著。有人背後捅了你一下,見了面你還得跟他說話,很認真地談一談天氣。組織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爭議的。表面上是簡單的人事安排,而私下裡卻存在著激烈的權力爭鬥。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並沒有寫在檔案里,但你必須清楚。而後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做出抉擇。常常是你任用了一個人,跟著就得罪了另一個人……國不怕得罪人,但縛在無休無止的人事糾紛中卻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國走出辦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頭。這念頭一起就十分強烈,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背著手在院里來回走著,想穩定一下心緒。然而那念頭像野馬一樣奔出去了,怎麼也收不回來。他心裡說: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於是,國跟誰也沒打招呼,要了部車,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司機看他一臉焦躁,像家裡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問,把車開得飛一樣快。路過王集的時候,司機問:「鄉里停不停?」他說:「不停。」可是,當車開到離村只有三里遠的時候,國突然說:「停住。」

車停住了。村莊遙遙在望。國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

已是收麥的季節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兒一樣隨風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環,光環里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熟香里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在田野里遊動。麥浪里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里,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天,嬉逐那熱白的雲兒……村莊遠遠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嗎?村路上塵土飛揚,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在路上緩緩顛簸……

潁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河裡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只有盈尺細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的紅兜肚兒,手裡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里濺出來……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歷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里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晒乾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痕迹,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里,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盪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裡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裡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的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麥地里去了……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裡,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樑在麥地里站著。三叔的脊樑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躥一躥地動著,是在罵三嬸嗎?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裡暴起一陣干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裡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裡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躥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系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裡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里跳躍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的在麥田裡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裡,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而後,他輕聲說:「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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