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十

當上鄉長了,可國卻無法面對鄉人,更無法面對自己。每當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

他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對的。面對國家的時候你是對的。你是鄉長,你必須這樣做。不這樣人口就降不下來,不這樣人口就會產生大爆炸,國家會越來越窮,到時候大家都會沒飯吃。而且你僅僅是一個齒輪,國家才是機器,一個齒輪是無法轉動國家機器的,只有隨機器轉動。機器對齒輪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絕對正確的,不容有絲毫的遲疑。當整個機器開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齒輪能停止轉動嗎?

那麼,在方式方法上,並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王集鄉,你採取了極端的形式,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譬如,像老黃那樣,甚至比老黃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說服他們。難道你不該比老黃更耐心更細緻嗎?

沒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黃更了解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鄉人們有自己的道理。他們一代一代地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他們沒有更多的盼頭,唯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還在鄉下,你也會和他們一樣的。除此以外,還有別的樂趣嗎?你無法改變他們,尤其是短期內你無法改變他們。鄉下人不怕吃苦,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生生不息。鄉下人也不考慮村子以外的事體,他們在極狹小的範圍里勞作,不曉得什麼叫人滿為患。在這裡,當他們還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你無法讓他們明白計畫生育的好處。克服愚昧是需要時間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務是緊迫的,你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即使有時間,你也無法說服他們。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僅僅是一個黃土小兒,假如沒有鄉長的框子,在他們眼裡你永遠是黃土小兒。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僅僅使用了鄉長的權力。

那麼,這樣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是殘酷。既然不能說服,就必須強迫。柿子長在樹上,柿子還沒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會掉在地上,就會爛掉。你只能在它還長的時候摘,你把澀柿子擰下來,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後拿出來就能吃了。這也是一種強迫。可你必須強迫,沒有強迫,就沒有果實。

政策是不容許使用強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說服。可工作起來就顧不上這麼多了。老黃按照政策使用說服的方法,可老黃被撤職了,成了一個廢齒輪。你採用了極端措施,於是你成功了,當上了鄉長。難道老黃的教訓不該吸取嗎?

但是,良心,良心呢?

鄉親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麼能下得了手啊?你欠下了那麼多的人情債,你該還的,可你沒有還。你也知道無法償還。那就該好好地待他們,好好給他們講道理。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從村東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給人下跪。你看見了,你什麼都看見了,你看見他們屋裡放著你用過的小木碗,看見了你蓋過的破被子,看見了你藏過身的草垛……可是,你卻變本加厲地對待鄉人,你嚇唬他們,威逼他們,斷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沒有私慾嗎?你有。你當了副鄉長了,你又想當鄉長。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黃,你想干出成績來,想一鳴驚人。這還不算吶,這還不算。你一直害怕見鄉人,你不敢面對鄉人的眼睛。在你內心深處藏著恐懼,對鄉人欠債的恐懼。你怕人家說你忘恩負義,總想擺脫「黃土小兒」的壓迫。於是你變壓迫為壓迫,用權力的大壩攔住了漫無邊際的鄉情……你沒有為鄉人辦任何事情。你辦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計畫生育。搞計畫生育時你扼殺了你的過去,扼殺了鄉人對你的期待,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民族、鄉人,你不得不這樣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麼?不錯,你得到了鄉長的職位。可你卻失去了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切斷了你的根。你再也無臉回大李庄了,再也無顏見鄉親父老了。你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縱然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有提起你的過去。可你害怕這沉默,心裡怕。你硬撐搞了,你六親不認,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卻無法吐出來。你成了一個遊魂,斷了根的遊魂。當了鄉長了,人們眼熱你嫉妒你,可你心裡的痛苦向誰訴說呢?你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

你又見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軀給你暖過身子的梅姑。你眼睜睜地看著梅姑被拽進了鄉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極端措施被推廣後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樣了。她像驢樣地躺在地上打滾痛哭,凄然地號叫著……那時候你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你無動於衷嗎?假如一切都還可以解釋,對梅姑你又能說什麼呢?梅姑做完手術後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鄉政府的門口坐著哭……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去?為什麼?你該跪下來請求梅姑的寬恕,用心去跪。你該說一聲:「梅姑,原諒我吧。」縱是盡忠不能盡孝,你也該有句話的。可你沒有啊!假如梅姑有知,會寬恕你嗎?

良心吶,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鄉人能富起來,有了過好日子的一天,你的無情還可以得到寬恕,不然……

在鄉政府大院里,國笑著應付日常事務,可他靈魂深處的拷問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法承受那曠日持久的追索,更無法填補精神上的空白。他覺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會發瘋的。於是他一連打了三次請調報告,又專門跑到城裡去找縣委書記大老王。大老王說:「幹得好好的,動什麼?」國懇求說:「我不能待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幹了。王書記,你給我動動吧。」大老王聽了,眯著眼說:「不行,服從分配!」國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此後,國卻很快調出了王集,到縣裡當組織部副部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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