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九

國是帶著計畫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鄉的計畫生育工作受到了縣裡的嚴厲批評。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幹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的名,併當場撤銷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王集鄉的幹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的耷拉著頭,而後扛著「黑旗」回鄉。

自從在縣裡挨了批評,鄉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的幹部大搞計畫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畫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讓國負責計畫生育工作,還把大李庄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庄搞計畫生育。搞計畫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幹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庄,國一咬牙認了。

國知道農村的計畫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老黃為搞好計畫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人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畫生育宣傳幻燈後,仍去做那繁衍後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回村當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畫生育的事,隊幹部們全都縮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里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人們還是穿得這樣襤褸。他聽見散亂的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嗎?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畫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上環,該結紮結紮!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子!話說了,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必須見人!要是不來人,別怪鄉里幹部不客氣……」國講完了,默然地望著三叔,示意三叔也說幾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樹根似的在那兒蹲著。國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站起來,諾諾地說:「國回來了……該咋就咋吧……別、別太那個了。好賴自己爺兒們,給國個臉氣……」國最怕說「臉氣」,一說到臉面,國心裡火燒火燎的!他立時沉下臉來,厲聲說:「老三,看什麼臉面,誰的臉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說一遍: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三叔,一時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國領著計畫生育小分隊的人在大李庄學校里等著。學校放假了,專門騰出了一個教室供檢查用。國在校園裡扼殺了任何記憶,他不敢看那些破爛的教室和課桌。他站在院子里,兩手背著,把目光射向遙遠的藍天……十點鐘到了,沒有一個人來檢查,誰也不來。

冷風颼颼地刮著,遮天的黃塵一陣陣盪來,似要把人埋了。國心裡打鼓了,國說:「這一炮得打響啊!老天爺,這一炮要是打不響,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點半的時候,國不再等了,他帶著小分隊挨家挨戶去查。頭一戶違反政策的是二貴家。國領人到了二貴家,可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二貴跑了,二貴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蕩蕩的,三塊破磚頭支著一個土坑。扒住窗戶往屋裡一看,屋子裡也空空蕩蕩的。二貴精呢,二貴把值錢東西都轉移出去了……國在院里轉了一圈,心說:怎麼辦?這是頭一戶啊!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麼進行呢?國心一橫說:「去,把他娘叫來!」隊幹部們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終於,二貴娘來了。二貴娘就是七嬸。七嬸挪著一雙小腳,腰裡束著個破圍腰,兩手像雞爪似的抖著,一進院就苦著臉說:「孩兒是我養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國眼盯著七嬸頭上的一縷沾有柴草的白髮,說:「分家了也是你孩兒!昨天開會叫到學校里去檢查,為啥不照面?!」七嬸流著淚說:「我有啥法兒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兒哩?」國火了:「你沒法兒是不是?」隨即大手一揮,「這院里的樹,統統給我砍了!」

於是國親自坐鎮指揮,命令小分隊的人全都上去砍樹。院里有幾十棵桐樹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聲聲響著,就像砍在七嬸的心上……「咔嚓」一聲,第一棵樹放倒了,緊接著又是第二棵……這時,村街里已圍了很多人看,人們默默地站著,誰也不敢吭聲……國的臉像鐵板一樣綳著,誰也不看,兩眼死死地盯著村外那片黃土地……七嬸先是站著,眼看他們真要砍樹,七嬸「撲通」一聲跪下了。七嬸跪在當院里,嗚嗚地哭著說:「鄉長,李鄉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裡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嗎?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嗎?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你的牙痕還在七嬸的奶頭上印著呢!七嬸這麼大年紀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聲聲叫你鄉長,叫你爺呢!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她擦擦眼裡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漠然地站著,僅僅說了聲:「停住。」而後,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

四周一片寂靜。國寒著臉走出了院子。圍觀的村人們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個怯怯地往後縮。國感覺到了村人們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親不認的結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土小兒了,再也不是了。

國進的第二家是麥國家。麥國家女人是又懷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個,懷裡抱一個,還要生。麥國家女人聽信兒就跑了。麥國沒跑。麥國會木匠手藝,正在家給人家打傢具呢。他見國先是笑笑,見國沒笑,也就不敢笑了。麥國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鋸齒似的崩了許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煙敬國,國自然不吸,臉黑煞煞的,他就那麼一直舉著。國指使人抬東西的時候,麥國說:「國,總不能叫我餓死吧?」國一聽就火了,聲音也變得像鋸齒似的:「就是叫餓死你哩!為啥說叫餓死你哩?因為你屢次違反計畫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為啥說違反計畫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因為糧食不夠吃你還一個勁兒生!你看看你這個家,破破爛爛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說我說了,叫餓死你哩!」麥國翻翻眼,不敢再吭聲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來,我一準叫她回來……爺們,這是給人家打的傢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賠人家呢?鄉長,鄉長吧……」國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走著,麥國就轉著圈跟著求他,說寬兩天吧,再寬兩天吧,人已跑了,得給個叫的時間哪……倏爾,國站住了,他聽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麥芒兒似的堵住了國的喉嚨……那是三爺的咳嗽聲。他不知道裡屋還有人,可三爺在裡屋躺著呢!三奶奶已經死了,三爺也老得不會動了。那麼,三爺一定是聽到了他說的關於「餓死你」的理論……這話當然是嚇唬麥國的,當然是胡說,可他不知道三爺就在裡屋躺著呢!三爺,三爺,三爺……問問天?問問地?問問風?問問雨?在三爺面前你能說這樣的話嗎……國胸中立時燒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瓣兒一瓣兒煎著,他的肝在火里一葉葉烤著,他的五臟六腑都化成了灰燼!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但是,國咬緊牙關,仍然冷冰冰地說:「一天!把人叫回來,還你東西。」

……

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庄的計畫生育工作奇蹟般地結束了。國勝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在一個冬天裡,王集鄉的計畫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於是黑旗換成了紅旗。

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庄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國當上了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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