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七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裡,國心裡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裡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裡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裡藏著神秘。而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聯,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徵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土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吶。日子長著吶,一根線扯不斷。你還只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么,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到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里壓制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么,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而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一張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裡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蒙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瘮瘮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彷彿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單的。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得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里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閑話了……開初時,只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裡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裡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裡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裡了。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裡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㞗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裡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嗎?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裡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剎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沖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盪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裡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裡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面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股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吧嗒、吧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迴旋處又是紫灰色的,彷彿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污;而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磙。石磙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磙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裡跳出來,散一地金黃。而後石磙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襠褲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桿仍在嘴裡含著。只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宇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展著伸向久遠。潁河水嘩嘩地流淌著,彷彿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里瀰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的盪著,一時東,一時又西,彷彿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漲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里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你哩……」大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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