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六

自那一巴掌後,三叔一直覺得對不住國。他見國終日悶悶的,話也不說,就趕緊張羅著給國說媳婦。私下裡說了幾家,人家一打聽,是個沒爹沒娘沒房子的主兒,連面都不見。這一弄,三叔更覺得對不住國,於是就偷偷地往公社書記那裡送了禮,想給國謀個事做。三叔頭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書記大老王臉一沉說:「幹啥?這是幹啥?有事兒說事兒,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著:「沒啥事兒,沒事兒,坐坐。」坐了一時,大老王又問:「有事兒?」三叔說:「沒事兒,東西是隊里打的,給領導嘗嘗。」大老王手一揮,說:「掂回去,掂回去。」話是說了,三叔卻沒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簍紅柿。紅柿是剛從樹上摘的,一個照一個,很鮮。三叔把簍子往桌下一推,依舊坐著。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大老王是個爽快人,粗粗地罵道:「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干㞗哩?!說吧。」三叔吞吞吐吐地說:「……村裡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畢業,精靈哩。」大老王沉吟片刻,問:「跟你有啥親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吶。」大老王猛吸兩口煙,撓撓頭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兩瓶「寶豐大麴」。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只一個勁吸煙。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信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來你看看,一試就中。」出了門,三叔說:「×你媽,到底應了。」

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里發愣呢。他常常回憶在縣城裡上學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著,像磨一樣轉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裡發慌。偶爾,風從玉米田裡刮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沉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裡,痛哭。

三叔回村後到處找國,最後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說:「國,起,起,我給你找了個事兒做。」國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啥事兒?」三叔說:「我給書記說了,叫你上公社當通信員。你干不幹?」國愣了,慢慢坐起來,望著三叔,一時竟無話可說……三叔也不爭禮,眼一酸說:「中中,只要你娃子願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國,國突然說:「我不去了。」三叔慌了,問:「咋啦?又咋啦?!」國不說,再問也不說,又是悶悶的。三叔忙讓四嬸去問,四嬸好說歹說才問出緣由。國吞吞吐吐地說:「……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出門凈丟人!」三叔在門口站著,一聽這話就說:「鱉兒,現置也來不及呀!你說穿啥,我給你借。」國自然不說,也沒臉說。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躥出去,挨家挨戶去借,進門就說:「國去公社了,出門是咱村的臉面,這會兒連件出門衣裳都沒有,現置來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國一件穿穿。」三叔一連跑了六家,借了幾件,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國相不中。最後,還是把複員兵二貴的軍上衣借來了,國總算出了門。

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國穿著二貴的綠軍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沒囑咐什麼,也沒講給大老王送禮的事兒,只顛顛地頭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個頭高高的,一臉的精明,穿得也乾乾淨淨的,很滿意地點點頭說:「留下吧。」國就這樣留下了。

三叔走時,國喉嚨一熱,好久才叫了一聲:「三叔——」他似乎想說一點什麼,三叔沒容他說,就弓著腰去了。

國在公社,名義上是公社通信員,實際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兒。除了騎車到各村通知開會以外,他幾乎整天跟著大老王。國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先是掃過公社大院,然後把水燒開,茶瓶灌滿,接著給大老王打上洗臉水,包括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待書記起床後,去倒夜壺。倒夜壺時國隱隱地感到屈辱,夜壺的尿臊味伴著國的屈辱走那麼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那時,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數目。國忍了。白天里,國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檢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兒吃哪兒,有酒有肉。有時大老王去縣裡開會也帶上他,到了縣委逢人就說:「這是我的通信員,小伙很能幹。」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為人也極為豪爽,走到哪裡都是中心,國跟著他嘗到了許多甜頭。漸漸,國的天地大了,認識人越來越多,視野也跟著開闊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日後都是有用的。國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書記的生活習慣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個子大,嗓門大,煙癮大。所以國兜里常常揣兩包香煙,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煙是給大老王預備的,一旦大老王沒煙吸了,國就把那包好煙拿出來,書記「×!」一聲,揭開就吸。此後大老王喝酒也帶上他,有了什麼好處也總有國一份。書記是外鄉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來兩次,春上一次,秋後一次。那個拖著孩子的鄉下女人每次來總是只住三天,給書記拆洗拆洗被褥,而後又挎著小包袱默默地去了。書記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里,工作起來也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常年不回去的書記還有個晚睡早起的習慣,國感覺到這習慣是有緣由的,國自然不問,只每晚早早地打兩瓶開水放到書記屋裡,而後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國聽大老王那一聲響亮的咳嗽。沒有咳嗽聲他就不動,直到聽見大老王的咳嗽聲,他才把洗臉水端過去。日後,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對人說:「知我者,國也!」

嚴格地說,國的政治生涯是從公社大院開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關係卻錯綜複雜。表面上風平浪靜,可內里卻像沸水一樣翻騰不息。從公社直接與縣上有聯繫的有六條線,而且起碼掛到副縣長這一級。公社大院本身卻又較為明朗地存在著三股勢力。公社副書記老胡和武裝部長老張是一股勢力;社主任老苗與黨委委員老黃是一股勢力;以大老王為首的又是一股勢力。三股勢力雖各有所長,卻存在著明顯的優劣。老胡和老張是軍隊轉業幹部,為人嚴謹卻不善言詞,在關鍵時候說不出道理來;老苗和老黃是本地幹部,土生土長慘淡經營,卻又缺乏領導魄力,因此很難統攬全局;大老王為人粗率,不拘小節,卻粗中有細,能說能講,人往台上一站聲若洪鐘,發怒時,那目光從臉上掃過去,是很有威嚴的。大老王有時甚至很霸道,罵起人來狗血淋頭!第二天見了卻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過來,過來。我這人屌脾氣,你別計較……」說了就了,該罵還罵。公社每次開黨委會,三股勢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較量。公社書記大老王每每像鐵塔一樣坐在那裡,聽委員們一個一個發言。那發言有時很激烈,他卻從不插話,只一支接一支吸煙。待人們都講完了,他的目光威嚴地掃過會場。目光的接觸是一種心理素質的反映,當他的目光掃過人臉的時候,沒有人能接住這種目光,所有的公社幹部都無法承受這種目光,躲,於是大老王就說:「同志們講得很好,現在我總結幾句……」這所謂的「總結」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圖講的,講完就散會。這「總結」自然就成了黨委會的決議。

在這段時間裡,國沉湎在這種人與人的「藝術」之中。他細心地觀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個人,每件事,在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做出比較和分析,然後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僅僅是臨時工,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但這種靜靜的旁觀使他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遊刃有餘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於日後,那更不必說。國很少回村去,村莊也離他越來越遠了,小伙的目光已轉向未來。

一天,三叔突然來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門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時才見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邊,很為難地說:「國,你看,你看……那軍衣是借二貴的,二貴明兒要相親了,想用,你看,你看……」國一直以為這件綠軍裝給他帶來了好處。國穿著這件綠軍衣在公社院里顯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裡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體面。那時他已有了工資,可以置衣裳的,但國不想還了。國紅著臉說:「三叔……」往下他就不說了。三叔像欠了賬似的,囁嚅地望著國:「你看,你看……」國說:「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轉,人前人後的,你看……」三叔臉上的皺紋像枯樹皮一樣抽搐著,噝噝地說:「二貴相親呢。相親也是大事,你看……」國還是不脫。國說:「這樣吧,也不叫你作難。」國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塊錢來,遞給三叔,「讓二貴再買一件,買件好的……」三叔再沒話說了,嘆口氣,就勾著腰走了。

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後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