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早晨 三

如果不是那一頓惡打,國將會成為一個賊。那麼,國未來最輝煌的前程也不過是一個進出監牢的囚兒,一個綁赴刑場的大盜。

在偷盜方面,國早在九歲時就有了些聰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鍋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隊去食堂里打飯。國自然失去了鄉鄰們的特殊照顧,他餓。一天夜裡,他借著槐樹從東山牆爬上屋頂,又扒著房頂上的獸頭搗開了西山牆上的小窗戶,偷偷地爬進了食堂屋。在屋裡,他坐在放蒸饃的籠前一口氣吃了三個大蒸饃,然後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個!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蒸饃丟了,村治保主任圍著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發現西山牆上堵窗戶的草被扒了一個洞兒,就斷定這是大人乾的。因為山牆五尺多高,透風窗貼著房頂,娃們是爬不上去的。於是全隊停飯一天,治保主任領著挨家挨戶去搜蒸饃……這時候,國正躲在煙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盜了。第一次被盜後,隊里派專人在食堂屋睡,門上還加了一把大鎖,連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結果是門被撬開了!這自然也是國乾的。國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地溜到食堂門前,先對著門腳撒一泡熱尿,然後用糞叉把門腳撬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移,這一泡熱尿至關重要,泡了尿水的門腳不再吱扭扭響了,國就這樣從撬開的門縫裡溜進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爺,就在三爺的床跟前,他把蒸饃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個。第三次,國被當場捉住。這回食堂屋睡了兩個人,他剛溜進去就被發現了。三爺用手電筒照住了他,一個精精瘦的小人兒。三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誰?!」他立時怯生生地說:「三爺,我餓。」三爺用手電筒照著他,照了很久。而後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憐他是孤兒,罵聲:「鱉兒哇!」再沒說什麼。過了片刻,三爺說:「過來。」他抖抖地走了過去,三爺從籠屜里拿出一個饃來,默默地塞給他,說:「滾吧!」此後三爺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直到國自己供出來。

國在十一歲時,偷的「藝術」更有了創造性的發揮。他偷三奶奶的雞蛋,逢雙日偷,單日不偷,隔一天偷一個。三奶奶開始以為是黃鼠狼叼跑了,後來又以為是老鼠吸了,因為雞窩裡有老鼠屎(那是國的「傑作」),再後來就以為是鄰居,兩家罵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嬸的頭髮罵天,四嬸拽住三奶奶的大褲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誰偷的。在秋天裡,國偷紅薯、玉米的方法極為高明。他沒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帶。他扒了紅薯、掰了玉米之後,就在地里扒一個窩窩兒,然後點著火烤著吃,吃飽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著圓圓的肚兒。國最有創造性的一次偷竊是在場里。那時天還很熱,他赤條條走進場里,當著眾人的面,在隊長嚴密的監視下,竟然偷走了場里的芝麻!那時鄉下人已很久沒吃過油了,收那點芝麻隊長天天在場里看著,眼瞪得像驢蛋!國僅僅在場里走了一趟,光著肚兒一線不掛,就偷去了三兩芝麻!芝麻是他從鞋窩裡帶出來的……他在鎮上用芝麻跟人換了一盤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國的偷竊行為給村裡造成了空前的混亂。有一段時間,這家丟了東西懷疑那家,那家丟了東西又懷疑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罵街的事不斷湧現。有許多好鄉鄰莫名其妙地結下了冤讎。這冤讎一代代延續下來,直到今天還有見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來一直不理四嬸,臨死時還囑咐家人:不讓四嬸為她戴孝!

這都是國造的孽。

國後來偷到鎮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飯館裡的錢被人當場捉獲,送進了鄉里的派出所。這消息傳回來,一時慌了全村。沒娘的孩子,誰都可憐。村人們焦焦地圍住隊長的家門,立逼老黑去王集領人。老黑慌得連飯都沒顧上吃,破例買了盒好煙揣上,掂了一兜紅薯就上路了。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兩道血印!國竟然還滿不在乎,跟這個笑笑,跟那個擠擠眼,恨得隊長咬牙罵!

天黑後,隊長吩咐人叫來了一些輩分長的人,梅姑聽說信兒也來了,就著一盞油燈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們默默地吸著煙,一聲聲嘆氣,說:「匪了,匪了,這娃子匪了!」隊長一拍腿說:「×他的,乾脆明兒叫鱉兒游遊街!轉個三四村,看鱉兒改不改?!」眾人不吭,眼看就這樣定下了,明兒一早叫國敲著鑼去遊街!梅姑突然說:「老三,娃兒還小哪,千萬別讓他去遊街。」梅姑說著說著掉淚了。她說:「人有臉,樹有皮。小小的年紀,丟了臉面,叫他往後怎麼做人呢?」隊長悶悶地吸了兩口煙,罵道:「××的,你說咋辦?」梅姑說:「打呀,老三。只當是自家的孩子,你給我打!」

於是把國叫了進來。當著老人的面,國賴著臉笑,還是不在乎。隊長一聲斷喝:

「跪下!」

國起初不跪,揚臉一瞅,卻見一屋子黑氣,也就軟了膝蓋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繩從身後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出那紅紅的肉兒,只見一皮繩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兩道紅印!國殺豬一般叫著,罵得鮮艷而熱烈!緊接著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著一印,打得小兒姑姑爺爺叔叔奶奶亂喊……

隊長厲聲問:「都偷過啥?說!」

「……饃。」

「還偷過啥?」

「……雞蛋。」

「再說!」

「雞、雞子……」

一聽說他「匪」成了這樣,皮繩抽得更猛了!那皮繩是蘸了水的,響聲帶哨兒,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頃刻屁股上已血爛一片。國的腿不再彈騰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啞哭……

梅姑不忍看,轉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處打!」

隊長打了一陣,喝道:「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隊長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喘著氣擰煙來吸。老人們和梅姑又一起上前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地好好惡惡,國只是哭。

隊長吸過煙,又罵道:「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你他媽做賊!」

國抽抽咽咽地哭著說:「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改不改?」

「改,我改。」

「中,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的腿,叫你一輩子出不得門!……」

國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憐這沒娘娃兒,一邊用熱水給他焐屁股,一邊恨道:「國,不成器呀!」

這頓惡打使國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個月都沒出門。後來出了門,也老實多了。每天背著書包去學校上學,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多年後,國試圖抹去這段記憶,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國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這頓毒打的。若是不受這皮肉之苦,那麼,他必須讓人牽著去四鄉里遊街,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去向人們展覽他的偷竊行為,用「咣咣」的鑼聲向人們宣布他是賊,那時他就成了一個公認的賊!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時阻攔,一個經過展覽的公認的賊又怎麼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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