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 去看戰場

抵達潼關時,天已黃昏了。

站在關頭望去,山、林、路、屋,都已變得迷迷濛蒙。

看,那就是歷史上兵丁們常走的道。朋友很熱情地指著介紹。有些心不在焉的我這才記起,這潼關過去是兵家的必爭之地,是多次做過戰場的地方。

當年,長安的唐軍和安祿山的叛軍在這兒往來打了不少回合。朋友說。

我記起了歷史上那場著名的安史之亂。當年為權為利為帝位爭得不可開交的人如今都去了哪裡?安祿山、史思明、安慶緒、哥舒翰、郭子儀還有唐玄宗,你們現在哪裡?你們當年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些東西,如今都存放在什麼地方?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霍然間覺得心頭輕鬆了——我那些天一直在為關乎個人利益的一件事滿懷不快,我是懷著氣悶啟程來這裡的,我沒想到那些一直折磨我的不快會在這古戰場上飄然飛走。

三百年後,還會有哪些東西屬於你?

大約就是因此,以後有了出門旅遊的機會,在看風景名勝的同時,我是很願意去看看那些舊日的戰場的。

我對舊戰場生了興趣。

我去過洛陽,看過唐朝李淵、劉弘基當年率兵和王世充作戰的地方;我去過離開封四十五里的朱仙鎮,看過當年岳家軍和金兀朮十萬金兵的搏鬥之處;我去過鎮江郊外,看過鴉片戰爭中清軍頑強抗擊英國軍隊的戰地;我去過盧溝橋,看過當年中國軍隊抗擊日軍打響抗日第一槍的位置;我去過山東沂蒙山裡的孟良崮,那是人民解放軍和國民黨軍當年激戰過的地區;我去過老山,那是當年南部邊境戰爭的主要戰場之一;我去過戈蘭高地,那是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當年激烈爭奪的地域。

站在這些舊戰場上,我彷彿又看見了當年兩軍對壘的情景,看見了那些軍人們肅穆和沾滿泥土的面孔,看見了那些閃著寒光的刀劍槍炮,看見了塹壕和碉堡,看見了那些衝殺的士兵和將領,看見了翻滾著的濃煙和大火,看見了傷兵和無數戰死者的遺體。

站在這些舊戰場上,我彷彿又聽到了撼動山野的喊殺聲,聽到了驚天動地的槍炮響,聽到了負傷者的痛楚呻吟,聽到了戰馬的悲切嘶鳴和飛機的呼嘯,聽到了敗方的嗚咽和勝方的歡叫。

站在這些舊戰場上,我彷彿又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聞到了刺鼻的硝煙味,聞到了物體被焚的焦煳味。

過去的一切彷彿都還在這戰場上保存著。看著這些戰場,你會在心裡感嘆,人類發展到今天,曾經經歷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件,人類可真是活得不容易呀!這每一個戰場,其實都是人類發展史這本厚書中的一頁,常翻翻這些書頁,對我們後人會有好處,這會使我們更全面地認識人類自身。

每到一處舊戰場,我常會去想同一個問題:這世界上曾經做過戰場的地方有多少?

有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就國內來說,北京、上海、廣州、南京、天津、太原、濟南、長沙、武漢、石家莊、成都、重慶、寧波、合肥、瀋陽、長春、西安、蘭州這些城市,哪一個沒做過戰場?太行山、燕山、中條山、泰山、伏牛山、桐柏山、井岡山、十萬大山,這些山裡不都響起過兩軍對壘的殺聲?長江兩岸、黃河灘上、渤海灣里、洞庭湖面,不都曾躺過和漂過戰死者的屍體?山海關、雁門關、紫荊關,這些關口,不是頻頻見識過兩軍肉搏的場面?

從世界範圍看,像羅馬、巴黎、紐約、莫斯科這些知名的大城市,有幾個沒有做過戰場?像英吉利海峽、地中海、黑海這些海域,有幾處沒見過兩軍艦船的打鬥?像阿爾卑斯山、喀爾巴阡山、邦克山這些地方,有幾處沒有飄起過硝煙?

從古到今,人類已經打過了多少仗呵,每一仗都有一個戰場。地球上自然條件較好的地方,差不多每一塊土地都充當過戰場。

要是一個人去每一個戰場看一眼,他一生都不可能看完。

看過一些舊戰場後我發現,若把它們做一比較,其間有不少不同處也有很多相同處。第一個不同處是大小不同。由於作戰雙方投入兵力的規模不同,戰場的範圍有大有小。有的不過幾百米方圓,打的雙方僅是為了爭奪一個村子和一個小鎮而已。也有的方圓幾公里或幾十公里,打的雙方是為了爭奪一個要地或一座城池。還有的方圓幾百甚至上千公里,打的雙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帶有一決雌雄的性質。第二個不同處是地形相異。由於作戰目的不同,戰場的選擇也有各種情形,有的在山區關隘,有的在河畔江岸,有的在海島灘涂,有的在平原村鎮,有的在城區鬧市。第三個不同處是使用的時間長短不一。由於戰鬥或戰爭持續的時間不一樣,戰場被打鬥雙方使用的日子也有長有短,有的不過一個小時,有的則有幾天,也有的長達幾個月甚至幾年。

世上的戰場不管有多少不一樣的地方,但只要仔細查看它們作為戰場的史料,都會發現它們全經歷過三個階段。

開始是驚人的熱鬧。從作戰雙方開始向這個地域或附近運送兵員和物資起,此地原有的那份安寧便被打破了。雙方一旦打響,熱鬧就開始了。冷兵器時代是人喊馬嘶,劍戟相碰,哭叫連天;今天是槍聲盈耳,炮聲隆隆,戰車轟鳴,飛機呼嘯。戰事結束,戰勝的一方自然高興,或蹦跳歡呼後準備遠撤,或鑼鼓喧天立時開會祝捷,或就地大擺酒宴論功行賞。笑聲、歡呼聲和傷員們的呻吟聲交混著在戰場上空飄動。

接下來是死一樣的沉寂。戰勝的一方在慶賀一番之後,終於撤走了。這時硝煙漸漸飄散靜盡,陣亡者的屍體開始在地下腐爛,作戰中被炸毀、燒毀、搗毀的工事、橋樑、房屋也這一塊那一坨地塌落完畢。鳥獸家禽是早已被嚇跑了,原住民們養的牲畜也或跑或死或被殺吃了,百姓們更是早被殺聲、槍聲驚逃到了遠處。戰場於是像散戲了的戲院一樣開始沉寂,只是靜靜地仰卧在那裡等待著風雨。

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月也許是幾年之後,先是鳥們飛來探聽一下情況,見無人驚擾它們之後,它們發出了愉快地鳴叫。它們的鳴叫先是引來了野獸後是引來了人,於是沉寂的戰場又有了聲音。春天來了之後,若這戰場原先就無人居住,青草就開始瘋長;若原來有人居住,人們會整理那些廢墟開始重建新屋。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下來,原先無人居住的戰場,繁盛的草木會把戰爭的遺迹完全遮住,使其恢複早先的模樣;原先有人居住的戰場,會重新變得人丁興旺,新起的建築會把戰爭的遺迹徹底壓在下邊。至此,此地復甦,一個輪迴完成。

我在踏訪舊戰場時發現,很多戰場並不是只被使用一次。有的戰場剛剛復甦,就要去迎接下一場戰爭的開始了。

不論是中國還是世界其他國家,都有一些城市和地域,會連續多次地燃起戰火。比如中國的襄陽,三國時關羽率兵於建安二十四年七月攻打襄陽,使襄陽成了殺聲震天的戰場;到南宋時,岳飛又率軍與齊國大將李成之兵在此大戰,戰事最後以李成棄城逃走結束;明朝成化年間,河南劉通等人率起義的流民頻頻出擊襄陽,戰鼓聲不斷地在襄陽城外響起;民國時期,人民解放軍和國民黨軍也在此打了一場惡仗,人民解放軍還在此活捉了對方的將領。

又比如耶路撒冷這個地方,做戰場的次數真是數也數不清了。

一個地方一旦被選作了戰場,是這個地方的不幸,這和一個人選擇了一場災難一樣。一個人頻遭災難,會衰老得很快;一個地方如果連續被作為戰場,其生機和活力也會受到損壞,破落的速度也會加快。在中東地區,一些城市比如貝魯特,要不是因為戰火頻仍,肯定會是另一番嶄新的模樣。

每次站在舊戰場上,我都在想,腳下的土層里肯定埋藏著很多故事。那些慘烈的戰鬥場面和戰鬥中發生的各種意外會很吸引人;那些上陣者和戰死者中,每個人都有父母兄弟朋友,很多人會有姐妹妻兒情人,他們每個人的經歷也可能異常感人。只可惜隨著戰場的沉寂,所有的故事也被埋進了土裡。

在河南邙山當年東魏和西魏發生大戰的戰場,我聽說,東魏右翼軍彭樂率數千騎攻入西魏軍一側後,造成西魏軍崩潰。東魏軍乘勝追擊,大破西魏軍,俘西魏軍將佐四十八人,斬首三萬餘人。據說東魏軍為了泄憤也為了震懾對方,把那三萬多顆人頭在邙山坡上一排一排地擺開,離遠一看,三萬多顆人頭上的六萬多隻眼睛死瞪住天空,情景十分駭人……

在威海當年北洋海軍的炮台旁,聽一個漁民說,當年日本陸軍中將黑木為楨率兵攻打南幫炮台時,炮台上的三個中國士兵打完最後一發炮彈,又取下腰刀和敵人搏鬥,因寡不敵眾,相繼倒下。攻下炮台的日軍後來竟將三個中國尚活著的士兵的身體用刀剁成碎塊,全餵了他們帶來的狼狗……

在台兒庄那個中日軍隊血戰的地方,我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中國軍隊里的一個團長,忽然在增援的部隊里發現一個穿了新軍裝的小伙,原來是他的外甥,他很高興,就跑過去把外甥叫到了一邊,想問問老家裡的情況。未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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