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 啟明星

床,放在屋子的這個位置,夜裡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那塊寶藍色的天。二翠帶著淚痕的眼,直盯著窗外的夜空,升起來了,啟明星,又到了那個該它閃亮的時辰。快天亮了,不能再等!她的牙輕輕一咬,慢慢把奶頭從胖胖口中拔出,拉過被子把兒子蓋好,起身掩好衣襟,低低噓一口氣,啪一聲拉亮電燈,麻利地去牆角抱出那個原本打算扔掉的破舊木箱——那是丈夫生前常背著去炸石頭炸魚的物件,掀開了長了霉斑的箱蓋。好!上天有眼,箱里還剩有一包炸藥、三截引火捻和兩個生了綠銹的雷管。

她望著箱中的東西,昨天那屈辱的一幕又在眼前一閃。干!

她哆嗦著手把引火捻連上雷管,又把雷管塞進那黑色的葯里。她曾看過丈夫炸石頭炸魚,她懂得這套連接程序。

她把連接好的炸藥裝進衣袋,當她的手隔著衣袋捏摸那炸藥時,一個猙獰可怖的笑紋,從她那沾了淚珠的漂亮眼角盪出,消失在黑髮遮蓋的鬢角里。

靳玉蘭,我讓你造紙!我讓你賺錢!我讓你發賤!

她開門閃身走出來,街上空曠寂靜,月色淡淡。她那輕輕落地的雙腳,在石板鋪成的街路上發出嚓嚓的響聲。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見一片彤雲已將啟明星裹住,使它隱約難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她在心裡寬慰自己,加快步子向靳玉蘭設在東街口外的造紙廠走。驀地,一聲狗吠從南街傳來,驚得她打個寒戰,她猛地停步,慌慌地環顧一下四周,什麼也沒有!她又快步向前走。靳玉蘭,老子來了!

二翠把身子隱在用來造紙的麥草垛旁,不能再往前了!月光在這裡造出一片陰影,陰影不大,挨著向蒸煮鍋供水的水池,再往前,又是一地月色。靳玉蘭的造紙車間就在二十多米外,車間是一個巨大的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蹲在這裡可以看得很清,巨大的掛漿網籠正在燈下嗡嗡旋轉,幾個工人正坐在各自的崗位上值班,空氣中摻和著一股濃濃的麥草浸水的氣味。值班的會有打瞌睡的時候,到那會兒再動手,只要把炸藥點著塞到那個烘缸下,靳玉蘭的這台造紙機就算完了!

一切都起因於這個東西!

要是沒有這台造紙機,靳玉蘭能賺那麼多錢?能蓋得起二層小樓?能有那麼多漂亮傢具?能送秦六那麼多東西?能把秦六奪走?

一想到秦六,她的心就又疼得發抖。自從胖胖他爹去世之後,這世上秦六就成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她現在還記得那個西天橫一抹紫霞的傍晚,那時胖胖他爹已經去世將近一年,這近一年的日子,又要忙地里,又要忙家裡,讓她覺得又孤獨又乏味又心煩,但沒法子,總還要活下去。那天傍晚時她去後院劈柴,不料要劈的那截木頭紋理扭曲得厲害,十幾斧頭下去,並無一條裂縫出來,無奈,她就只得喊隔壁的鄰居秦六幫忙。那秦六在鎮上中學食堂燒火,人長得膀大腰圓有模有樣,只是因為他爹娘死前常年吃藥,拉下了外人一屁股債。所以至今未說上媳婦,仍單身一人過日子。喊這樣一個單身男子過來幫忙,一般守寡的女人不敢,但二翠不怕,老子走得正行得端!那秦六也是勤快人,聽到她的喊聲,邁過籬笆,拎起斧頭就干。她當時在漸暗的暮色里站在一旁細看這個鄰居漢子,先看他胳膊上的肉團怎樣隨著那斧頭的起落不斷鼓起滑動;後看他那闊大的身架如何隨著不同的劈姿前傾、左彎、右斜;最後,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她把目光對準了他那隱秘的在衣服下不停晃動的部位。她開始只覺得心跳血流加快,漸漸開始臉熱筋漲渾身燥得難受,遂後就聽到體內啪的一聲,一扇原被她緊閉著的大門打開,一股一股的慾望直躥了出來,在她的周身亂抓亂扯亂咬亂烤,折磨得她渾身簌簌亂顫。當夜色徹底垂下,秦六把柴劈完扔了斧頭時,強烈的慾望已如烈火把她要為丈夫守孝二年的決心全部燒掉,她借向他遞擦汗毛巾的機會,假裝絆著了一塊劈柴身子踉蹌著向他的懷裡倒去。她只讓他發出了一聲驚呼,嫂子,你怎麼了?便把舌尖填進了他的嘴裡,隨即她就以過來人的經驗,引領著他的身體,就在柴垛旁邊那攤晒乾了的茅草和紅薯秧上,她嘗到了自丈夫去世後的第一次飄入仙境的快樂……

自那以後,那個西天橫一抹紫霞的傍晚就印在了她的心裡。從此,她想要他的時候,只需在夜深人靜時揀一塊小石頭朝他住屋的後窗台上一扔,他就會無聲地拉開後門,閃身走進後院,輕捷地邁過籬笆,疾走到柴垛旁把她輕巧地抱起。

守寡生活就這樣平靜而有滋有味地過著,二翠已開始琢磨著什麼時候公開提出結婚,要不是靳玉蘭這個女人買了造紙機,生活就會像二翠心中設計的那樣發展,偏偏靳玉蘭買了這機器!

呼啦!身後的麥草似響了一下,有人?二翠驚慌地扭過頭去:沒有!身後只有月光和月光與草垛造出的陰影。啟明星鑽出了雲團,時候不早了,要抓緊!她又轉過身去。

「小鄭,瞌睡嗎?」一個清脆的女聲從車間那邊傳來。二翠瞪眼望去,是她!靳玉蘭,你這個賤貨!

「靳廠長,起這麼早?」那個小鄭從漿池上站起,同靳玉蘭打著招呼。

「值班時可不要打瞌睡,你掌管料門,小心漿流得不勻,毀了紙的質量!」靳玉蘭含笑拍著小鄭的肩膀。

騷貨!見了男人就媚笑!二翠將牙咬起,看一眼手中的炸藥。待一會兒我看你還怎麼笑!

二翠很早就討厭靳玉蘭臉上漾著的那種笑紋。

大約是在那個快樂的柴垛之夜過後不久,二翠就發現,住在秦六那邊的靳玉蘭,常常也在自己的後院沒話找話地同秦六搭訕,而且邊說邊就翹起兩片薄嘴唇笑,笑得又艷又甜。二翠憑自己的體驗和經驗,一眼就辨出靳玉蘭那笑里有勾引成分。靳玉蘭原本已經嫁到了豐鎮,幾個月前又離婚回到了娘家柳鎮西街,帶一個兩歲的女兒,和娘家媽三個,聽說是她男人做生意發了財,姘上了另外的女人。如今她就住在秦六的隔壁,才離婚幾天,就又熬不住了!呸!二翠每看見那笑,就要往地上唾。

雖然看出了靳玉蘭的用心,但二翠當時卻無半點慌意。她堅信靳玉蘭奪不走秦六。她曾在鏡前把自己和靳玉蘭反覆做比:俺的頭髮又黑又密,你的頭髮又黃又稀;你是一線眉和單眼皮,俺是雙眼皮和柳葉眉;俺的臉又圓又紅,你的臉又瘦又青:你胸脯子癟塌塌的,俺的奶子又大又暄,至少高你兩寸!滾遠點吧,秦六能看上你?!

有一段日子,二翠注意到靳玉蘭不僅不再找秦六故意搭訕,甚至在街上也不見了她的影子,於是就愈加歡喜,就暗在心裡笑:這女人還算明白!直到有一天,兩輛大卡車滿載著一些機器駛到了靳玉蘭門前,二翠才聽說,那些天靳玉蘭托關係去了城裡的造紙廠學習,學完後貸款買了一套787單缸單網造紙機,在東街頭租了地搭了棚,要開造紙廠,造一種做紙箱的瓦楞紙和茶板紙,原料就是四鄉里都出的麥秸草。二翠聽罷,心中竟有些憐憫靳玉蘭了:這女人也是,丈夫不要她,找別的男人又沒遂心,一定是苦悶極了才想出這胡亂折騰的主意,唉,造紙,折騰啥哩!

一日夜裡,她把秦六招來幽會,秦六在一陣大喘過後,曾輕聲開口告訴她:靳玉蘭的造紙機已經造出了紙。她當時聽後一笑,摟緊了他的身子說:她造她的紙,咱們過咱們的日子,操她的心幹啥!她根本沒想到靳玉蘭的造紙機還會和自己的生活發生關係!

漸漸地,柳鎮人就風傳說如今紙張奇缺,靳玉蘭的紙廠辦得太是時候,外地的採購員不斷湧來,她可是賺了大錢!而且不久,果真就見靳玉蘭家的舊草屋被扒掉,蓋起一座上三間下四室的漂亮小樓。對此樓,二翠有時也不免生點羨慕,但心裡很快就又歸於平靜,二翠很知足,一個女人有一個兒子可以防老,有一個男人可以相守,有兩間屋子可以安身,再加不餓肚子不就行了?

一直到了那個黃昏,二翠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那日黃昏,二翠手拿兩個煮熟的雞蛋,趁著暮色翻過籬笆去秦六的屋裡——兒子胖胖那天過生日,她給兒子煮雞蛋時專門給秦六多煮了兩個。她平日一直心疼著秦六,只要做一點好吃的東西,都要給秦六送去一半。門推開時,見秦六正手拿著一個五顏六色的紙盒在手中端詳,而且口中還咀嚼著什麼,二翠當時並未在意,只是含了笑說:「六,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秦六慌慌地站起,慌慌地哦了一聲,正是他這種慌慌的模樣引起了二翠的注意,她把眼轉向他手中的紙盒問:「那是什麼?」「嗯,糖。」秦六依舊有些慌張。「什麼糖?」二翠還未見過包裝這麼漂亮的糖。「酒心巧克力,四塊錢一盒,你嘗嘗!」秦六向她遞過來一塊,徑直填到了她的嘴裡。「你買的?」她邊嚼著那又甜又辣的東西邊緊盯著問,她曉得秦六不是亂花錢的人,頓時生了懷疑。「不,不是,別人給的!」秦六的臉紅了。「誰?」二翠本能地感到心中一緊。「是玉蘭,剛才從她門前過,她硬塞給我的,說這東西很快就能轉成力氣,讓我嘗嘗。」撲通!二翠聽到自己的心猛響一聲:好一個女人,又來勾引了!送起了酒心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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